马舟街少年逸事(第2/3页)
马红两年后出嫁,马舟街的乡亲们再没有见过她。她二十一岁,当天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红西服哭哭啼啼的,从那条长着向日葵的马舟街上走过,去了远方的小城。马小龙和他的弟兄们,在挂满红布的拖拉机旁边吹吹打打的,留下一路的柴油味和吵闹声。从远处的山头望去,只看见一队小小的人在狭窄的公路上挪动,无助和冷清。马红以她自己的方式无比热闹又落寞地离开了马舟街。他对他们这个行列里的人并不是很了解,甚至包括这段逸事里的马小龙。他只是听人说过马小龙曾因殴斗罪,两次被管教。当时,他所能想到的马小龙,仅仅是这样一段场景:“他半靠在卡车的货槽里,仰头接受着阳光,冬天的太阳,惨白而又温暖,路两边的向日葵唰唰向上窜。车子开过一家钢厂边的那一条终年漂浮着烂菜叶和死老鼠的臭水河时似乎遮蔽了它上空的空气,河上泛起的白沫扑扑地爆炸,居然散发出一股直入心肺的香气。马小龙便这样睡着了,他脸上的伤口热烈地跳动着,但是不再渗出血来,在阳光下,它们一点点凝结,一点点凝固。”这便是想象之中的马小龙,他相信马小龙曾经是个英俊少年的传说。
马舟街的男人们永远生活在酒精中。每到黄昏,他们便带着一身的烧焦油毡味,跨进家门,抓起桌上廉价猛烈的白酒,呼呼灌下肚。而后便开始涨红着脸语无伦次地破骂,在炕上紧紧搂在一起的妻儿。他家的老头子在他面前,也永远便是这副德性了。自从两年前,老头子一巴掌把他妈打到灶台角上,把头撞了个血口子缝了十几针之后,他便再也没叫过爸了。他在学校里拼命读书,也便是为了有一天能远离马舟街,越远越好,远离这个家,远离该死的老头子。十几年晃过来,老头子高兴便拿油腻腻充满浓烟味的手掌,使劲按着他的头,叫他好儿子啊好儿子;不高兴便扒了他的裤子,拿那根工厂里发的,有着巨大铁扣儿的皮带往死里抽他。等着吧,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这鬼地方的,我不会便这样一走了之,我会回来反击……他半个月没去过学校了。那天一早,阳光透过高高的烟囱斜照进这条街,他那时候正往嘴里塞着块馒头,拎着书包,向供销社的旧仓库跑去。那儿是他们的根据地。推开门,这里的阳光很亮,马小龙他们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地的烟灰。怎么?哥们儿。他过去在马小龙旁边坐下,推推马小龙说。马小龙不耐烦愣着,操蛋,没事儿干,怎么这么亮了……他呢,说着是呀,烟还没开始冒呢!躺下来,便是没劲,妈的没劲,哪怕是找条狗的尾巴来剪剪也好啊。没想到这一句话使马小龙一下子精神起来。
他说:好主意。今天,咱们便让这里所有的狗都变成秃尾巴狼。
狗的末日在一句玩笑中来临了。
不祥的气息在充满腐臭和尿骚味的野地里上蹿下跳。现在,马小龙攥住了狗头,张凯捏着狗尾巴,而把刀片放在他手上之时,他略带兴奋地颤抖起来。这异常残忍和血腥的经历,从他双手捏住刀把开始,白光闪过去,阳光从黑暗中转了下。当眼前明亮起来,马小龙手上已经耷拉下一条血糊糊的狗尾巴了,狗痛苦地尖叫起来,在他手中不停挣扎,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残酷的笑声。大伙喊着:秃尾巴狼啊,秃尾巴狼!他想,自己当时的脸,一定煞白的,眼睛呢,便像此刻,布满了血丝。愣在那里,野狗终于挣脱马小龙的手窜出去,还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抓了一把便跃上墙头,谁都知道狗没了尾巴便没了平衡感,它晃了两晃,惨叫着到了墙的那边,然后跌倒了,传过来的是一声闷响。狗尾巴被李东丢在地上,像一条长了毛的短蛇,却仍然在不停地蠕动着,卷进了整条街上的污垢和臭气。他好像还猛地趴到了地上,吐了起来。一段时间后,回家的路上,他逆着阳光,走过烟囱的影子,快到家时也像被狗抓了一样,手背上火烧火燎的疼。
晚上回到家,老头子没在喝酒,而端坐在桌边等他。你小子,是不是有半个月没去上学了?妈的你想干啥……老头子眼睛抬都没抬,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朝前走,一边解腰间那根皮带,皮带的边已经起了毛了,铁扣也不再光亮。叫你不学好,叫你混!老头子一手拎着肥大的工作裤,另一只手攥着皮带举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便夺过了老头子的皮带狠狠地丢在地上,并且使劲地踩了几脚。你打!给你打啊!妈的除了打我,还会干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打不过你?老头子便站旁边,愣愣地看着,似乎不认得这个儿子了一样。地上的皮带,软软地蜷缩成了一团,像极了那条狗尾巴。他把它拾起来,钩在手指上向老头子示威地晃了晃。吃惊的老头子似乎在他面前,一下子老了十岁,嘴唇颤抖着,眼睛里的光突然黯淡下去,老头子重重叹气,从他手上拿起皮带,拎着裤子,向里屋走。老头子的凶狠形象在他面前似乎一下子缩小,而他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地膨胀着,他挥舞着拳头对老头子的背影吼叫,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的,等着好了,他还会回来把美玲带走!仿佛看到了老头子回头对他恶毒地望了一眼,但他什么都不顾。那一天,月黑风高,他收拾好东西,偷偷地溜出家门,搬到了马小龙家的一间又小又破的屋子。
美玲是他妹妹。他厌倦了唯唯诺诺的妈妈,自从被老头子打了那次之后,便更加不敢说话,并且还总是咳嗽,说不整一句话,腰背也一天天的弯了下去。这个飘满了酒精味的家庭中,美玲无疑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回到家,只要有她,他便会快乐无比地想到未来,即使在老头子骂娘的时候,他也能忍气吞声地继续解他的方程式。他想过无数次,美玲早就不属于这里了,她应该在鲜花和香气中长大,而不是整天对着醉醺醺的父亲和他无休止的叫骂。一定要带她离开这个满天黑烟的钢铁厂区。这个伟大的计划让他激动不已,整个晚上,他都在梦想着自己如何牵着李美玲的手在老头子面前,大踏步地走出家门,美玲穿着红色的裙子,他把她换下的那条油腻腻的灰色裤子,丢在老头子面前。妈妈和过去一样在水井边,一边系着那破布的裤子,一边哭泣着哀求他们不要离开。他过去解开她的围裙,说:妈,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吧!最后,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消失。这时他从梦里惊醒,窗外有风吹来。
马小龙的传奇没持续多久便被李庆的出现给中断了。在供销社根据地,李庆的弟兄们对马小龙的弟兄开始围攻。当时,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马小龙,他脸上的那些伤口似乎在迸裂,整个脸扭曲了,却依然带着一贯的古怪又丑陋的笑容。之后,人们四散。他在家躲了几天,出门听说马小龙死在了马舟街附近的一片野地里。一般的说法是他被热水烫后,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溃烂发炎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