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码头(第2/3页)
请你开门,我在镜中待得有点腻了。还去不去?你抬头看了看天空。
婆婆提着早餐进门。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他经常通宵画图,你失眠,婆婆三天两头来送早饭。这次,她送来的是油条、豆浆,你们是吃这个长大的。以前,豆子是靠船往马州运送。小时候,你在雾码头上捡过不少豆子。说完“早”,去卫生间,过客厅,工作间里的他正趴在图纸上睡觉。婆婆说,八点啦!孩子跟你们住非迟到不可!进了卫生间。婆婆说,今天是不是去看他姑?你在里面“噢”了声。一声叹息。镜子里照出一个女人有点儿失调的脸孔。刷牙,洗脸,挤面霜,你的脸在阳光下总是异常明亮。阳光一到这节气就是湿漉漉的。收拾好,出了卫生间,婆婆去厨房盛饭,她拿针在盆里戳着团儿粉红的肉乎乎的东西。针在上面挑来挑去。满鼻腥味。那东西血管遍布,婆婆在把血管一个个挑破,让血捋出来。你再近一些。不是给你的。婆婆低着头说。这是什么?你问来的结果,她说是托熟人买的衣胞。得给水边的疯子补补!母亲管胎盘也叫衣胞。以前家里养猫,母猫下崽,一口一口地吞掉屁股下扯着的那段黏稠的东西就是这?你跑出厨房。他说他家的女人都吃过衣胞,没什么大惊小怪。妈又去姐姐那里了?你说。
先说别的,政府和两家公司前后投钱整修雾码头,工程挺大。这人主管这项工程。你在一个漂亮的码头,上船,经过一片水,在那个很破烂的码头下船,总是很不协调。姐姐正在医院,他这么说着,又请你去了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那里已是个酒店。不是饭点,没什么人,老板认识他,进门叫他主任。你们坐靠窗的位置,那个石屋、那面墙、那片滩、那块林子……工人都认识你!河风吹来,停一会儿,舒开眉头,继续说,死是享福。他后来告诉你,雾码头对很多人有纪念意义。纪念什么?你不知道如何说出这句话。他重复说着纪念。所以,看到报纸的那天就想出点力,我能做点什么?让它比新码头还漂亮,还坚固。他说话时看着你。指甲在你的皮肤上划过,有点疼,有点痒。这一幕幕使你的眼睛发亮,使你的身体不自然。虽然,只是坐在客船上,望见的只是窗外的河水和水边依稀的风景。看着那些正拆得尘土飞扬的房屋,忽然觉得难过,哽咽着拨通电话,我在船上。船在开动。
我们在时光里摔倒了,当你站起来,我看到的却是自己。
婆婆在厨房里走动,你在镜子前理衣装。哪怕是自己也觉得三十三年的阅历更无法替代。也许,你挑太久,他在镜子前说:又不是去相亲。去雾码头边看望姐姐。不一起去?出门前,说了几次,他都说没时间!虽然是自己的姐姐,但他指着一张设计图说:我不喜欢它!你明白他的意思。雾码头上的工人们穿梭在人群中,扛着木头,推着砖车。在岸上站了半天。原来的农家院成了小酒馆,原来的路铺了新石子,踩上去感觉奇怪。船缓缓开动。海上洒满金子一样的阳光。远处没有海,只是有些人想当然地觉得,海在那里。他离你越来越远,看见他的嘴唇在风中拍打出词语。喂,有失远迎。姐夫还是那句话,站在门口,背着你。身体有些弯曲,一手叉腰,一手拿书。走过去,一拍他,叫了声:姐夫。她走了,他说。你知道他指的是女医生。你陪姐姐在小屋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姐夫一直没进门。姐姐说,那个女人一走,事情倒复杂了。一大早,她过来给你姐夫撂下一本书,就走了。
下午要回酒店工作,出门时见姐夫跪在门口烧什么东西。电话那头隆隆的轮船声,他声音很小。有人过来示意你有事,放下电话。是酒店客人喝醉了。作为大堂经理处理这类事的经验太多了,没一会儿,客人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继续走。柜台前围了很多人。没等人回答,那个女人说,你是经理?这什么酒店?浴室的水那么热,调都调不过来!你说,我们酒店可不是小旅馆!她说,所以才来这里住啊!她对你的解释不屑一顾。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怕你的心思她懂,她想什么你明白。你陪着笑,小姐的意见很好,我们在新城准备开个新店,到时请您多提意见!经理,你们打算在新城开分店?您看,这里有些楼盘。说着,利索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堆资料。你看到了熟悉的效果图。知道你们那儿,它的前景比你讲的还要好!她露出惊讶的样子。开发商请对了人,这个女人虽然不年轻,但身材特别好,是一个风韵女人。大堂的下午有些空荡。她说,我们的设计师也买了一套!当然是特别好的楼盘。由房子引来的疑问一下重要起来。这一刻,姐姐的那张绝望的脸浮现在眼前。老了的人才会动不动说年轻时代。你和他同校,都是学生会的成员。他没追你,但你知道他喜欢你。至今记得一次生日,他在校园的广播里为你朗诵诗。你们文学社管广播。那天,你们一起播音,并排而坐。一等三年,那个夏天他先你毕业,此后再无消息。从每月回去一次到一年没再回去。雾码头上的人也让你恐惧。毕业晚会,老师让文学社社长带大家记录生活花絮,编排节目,拍成录像带给每位同学留纪念。你们需要一位会摄像的人,于是从电视台请了一个人,他当时在电视台实习,可以借到好的机器。拍摄结束的那天晚上,你代表全班同学送他一个木船。后来,他要走,你追了出去。没想到他忽然跑起来,你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追。毕业后,你在河这边找了份工作。后来,他进修设计。进修第二年,你们结婚了。你没兄弟姐妹,这个人特地从外省赶回来。你坐着摩托车去了雾码头。当鞭炮的碎屑落满码头的台阶,他又消失了。船缓缓开动。一晃十年,你们也有了孩子,平时忙工作,儿子交给婆婆带,周末才能看见。婆婆说,你不是不吃吗?定睛一看,才发现筷子夹的是衣胞。回到自己家,天色还不晚。斜靠沙发,翻江倒海。之后,拿起电话,想到姐姐,她能拿把刀示威,能拿生儿子跟别人较劲,我能吗?慢慢地,又放下了电话。第二天一早,这个人坐船过来到酒店,你推说今天有事,交了设计稿就匆匆回了办公室。他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秘书进来,对你说,您的朋友在酒店外面的台阶上站了好久,刚刚才走。
你可能会走,你可能再也回不到,那些被黑暗笼罩的事物,都躲在平静的未来里。
两个月后,他出差回来。这两个月里,你都尽量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你知道那些早年间的生活场景又活灵活现了,但终归是过去了。人们从点着灯的房间向外望去,那些被灯光照亮的东西,虽然落在身后,却仍历历在目。眼前河边因年代久远而坍塌的栏杆和雾码头的台阶被人视而不见。船缓缓开动。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东西,纷至沓来,夜晚燥热。这两个月里,通完电话,你坐在镜子前来回想。意义在于与镜中的自己形成一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