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第4/5页)
这一日,奶奶都给苏红安排好了。在奶奶心中,她绝对会让孙子孙女快活地过一天。可玩了一天,到深夜,苏红又被惊醒了。
她再次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你什么也听不见,怎么知道有人下楼?苏红觉得自己听得很清楚,现在“他”已到了楼下,正穿过木桌,走到放柜子的厨房里去了。夜很深了,“他”已站在了厨房里。楼下的黑暗寂静中到底发生着什么?楼下传来的声音是啜泣声,低低的,在楼下的黑暗中漂浮。苏红不知被什么力量推动着。据她后来回忆说,她在屋里听了很久。她不敢走出去。一股力量推着她走出了没窗的房间。她记得推开门的霎那,看向禅房。房门紧闭。她就踮脚,轻轻地过去,推开了门,吱——
微弱的灯光轻摇着。奶奶略带慌张地坐在床上。就这样,祖孙的目光富含深意地相遇了。苏红眼中的恐惧,吓着了奶奶。奶奶似乎还抖动了几下身体。奶奶还没开口说话,苏红就说:“楼下有人!”
奶奶连声说:“你又听错了吧?是风声。”
奶奶坐在角落,苏红看着她,奶奶突然就沉默了,还闭上眼,头一斜,倒在了枕头上。然后,双手捂住了脸。
奶奶哭了没多久,便犯了气喘。对面传来的声音和苏红听到的楼下哭声有些相似,只是听上去,轻得多。奶奶哭一会儿,后来才停住,她看着孙女:“你过来。”
苏红走过去,就被奶奶扎手的手掌紧握住双手。在这一刻,她耳边传来了呼呼的风声。
“饿了吗?我的胖姑娘。”说着,牵起她,就往外走,“下去吃点饼干吧,我告诉你个秘密。”
苏红以前从未听过“胖姑娘”这个称呼。出了屋,她甩开奶奶的手,飞快地,跑下楼。什么也没有看到。奶奶没有直接下楼。当苏红想上楼找奶奶时,却看见奶奶正从她那间没窗的屋子里走出来。而后,奶奶蹒跚下了楼梯,手上拿着那张老照片。她随奶奶进到厨房。侧脸看到,院门关着,耳边荡漾的是院内树木沙沙的响动。除了风声,苏红什么也听不见。但她看到的确没有人来过的迹象。
奶奶说:“饿了吗?”
说着,照片被放上了桌。她从柜里拿出那个桶走过来,递给苏红。苏红没有接,而是摇着头。
“我告诉你吧!”奶奶说话时,声音顿了顿。
“我指给你看……”
然后,又拿起那张照片,不再说话。
一等就没了下文。
奶奶每次都这样。这次时间有些长,逼得苏红插话:“奶奶,你妈妈长得好看?”
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不记得啦。她去世时,我还小。”
“我爸说见过她!”
“那是我后母……她们都在这张照片里。”
奶奶一边指着,一边说:“这是母亲结婚时拍的。我后母是亲戚中的一个。你看,这是我小姨,我母亲去世,父亲就娶了她。这个瘦的是我姑姑。我们都挺胖的呵,除了小姨。”
苏红盯着奶奶手指的方向。
奶奶还说了一段长长的话,请原谅她毕竟老了,故事中有些地方到底是说不大清楚的。
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后来,父亲得上班,只好找人来照顾我。当时他得养家,于是,不得不把妹妹找了来。我猜她一直爱父亲。因为,我能感到他们说话时的语气十分不同。有时,她还会在他耳边说话。有时是弯下腰,让父亲帮她系围裙……我屋的镜中,一直留着她的那种笑容。我感觉很冷。母亲的死使她高兴了。如果,没有我,岂不是更好?我至今回想起她那种笑容仍后背发凉,就像当年的情景又回到了现在。我怕得要命……父亲好像属于她了。是的,她恨我。我当时不理解,也是长大才明白的。我多余了。那时,我常把自己关在你现在住的那间屋里。你知道,自己躲在黑暗中有多可怕啊!我曾想从后窗,跳下去。我最记得窗外,到了季节,那片石榴林红了,就像血似的。那段日子,还有一件事。好吧,我的孩子,你会觉得好笑。姑姑嘲笑我胖。我和你们一样爱吃。有机会就吃。她就常拿这件事跟父亲抱怨。吃饭时,在我腰上围一个尺说不能再胖啦,腰该多宽多宽,要不你就像只猪。少吃点,哦。他们当然不仅仅是冲我胖才这么说的。我的孩子。你还不太懂,慢慢你就懂了。他们越笑我,我就越想多吃,气死他们。后来,我偷吃的事情还是被她发现了。这女人真精!自从那晚在厨房捉住我,她给厨房加了锁……不是找到了榆木桶,我早饿死了。对,就这桶(说着,她看了看桌上摆的饼干桶)。当时,桶就放在这么大的碗柜上,里面放饼干。我半夜饿了,就偷偷下楼来吃。溜下来,怕被再次捉到,自然不敢开灯。虽然,也怕黑,可没有你这么勇敢(说着她还捋了捋头发)。我也是那时练出了这套功夫——走路几乎听不到声音。现在是老了,老了。摸进厨房。爬上碗柜,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过来,抱在怀里,掀开盖子,探进手去就行了……你不爱听了?我的孙女。(苏红摇头)我每次都很害怕。那次,我趁深夜下了楼。摸进厨房。爬上碗柜,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过来,抱在怀里,掀开盖子,探进手去……下去,下去,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我的喉咙一下就炸开啦!我“啊啊”地喊。你肯定没听过这么尖锐的声音,它掺着哭声。我的手指被老鼠夹咬住了。后来,黑暗被照亮,饭厅里聚满了人。他们匆匆跑下楼,灯光大亮。父亲和姑姑都看着我。我哇哇大叫,我手上甩着一个老鼠夹。父亲是个温和的人。从我手指上拿下老鼠夹时,我第一次听他喊。姑姑毫不惊讶。她早等着我被夹住。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来了一股力,顺手就从厨房桌上抓起一把刀,扑过去。我被父亲捉住了。那一晚,我哭死过去了。醒来已是后半夜。就听得隔壁谈话。父亲问姑姑桶里怎么会有老鼠夹,姑姑没说话。父亲还问姑姑老鼠夹是你放进去的?姑姑也没说话。听一会儿,我就困了,父亲后来也不说话,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我没能起得来床。我得了一场大病。帘子不拉开,屋里就暗暗的。姑姑没来看过我一次。父亲上班前,和晚上回家,都来看我。其实,我没睡觉,只是不想看他。躺了有一个礼拜,我去小诊所,大夫说没什么事啦!主要是惊吓过度。还给我手指,擦了擦药水。染红的手指照亮了我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在夜里举着手指在后窗漏进来的月光里看啊看。我希望手指红得就像石榴林才好……指甲后来变黑了,慢慢从肉里滑出来。我摸着手指,有时觉得断掉才好。黑色的指甲,在一天上午,我醒来时,落在了枕边,它像昨晚有谁将它拔出来,放在那里似的。我多想让人围着啊。从诊所回家,快到时,我恍惚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拐弯进了我家后院。她沿悠长的青苔路步上了台阶。那背影让我想起母亲。胖人走路都有点笨。我印象里母亲的背影就有些摇摇晃晃。我追上去时,她刚来到前门,我扑到她身上,差点把她摔倒。后来,她就坐到台阶上,抱着我,说我听不懂的话。钻进她穿的老式衣服的皱褶里很舒坦。我叫了又叫。妈、妈、妈、妈。你猜得对,那不是我妈。是我姨!(她指了指照片,就是这个)是父亲发电报把她从遥远的地方请来的。可怕的姑姑从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则搬到东面。西面空出来,姨说,她要住在那里。她也信佛,常和我说那有灵气,还说,一切皆心造什么的……现在,我也常给你们说这些,对吧?咱们都挺烦的。她让这里又充满了快乐的气息。父亲也和她结了婚。她把这间屋改成禅房,平常都在这里念佛。她没有再生孩,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也爱她。她说,女孩长大会瘦下来。反正,我再没偷吃过桶里的饼干。榆木桶也从碗柜里,与姑姑一起消失了。我以为是姨把它扔掉了。没有想到她把榆木桶藏在自己床下。也不知,她对这个邪恶的盒子干了什么。对了,她眼睛不好,怕光。后来,父亲突然请来一些工匠。那一日,他们在楼下喝酒到很晚。第二天,我去找阿姨,后窗已没有了。他们过得很好。她在黑暗的屋里烧香供佛,伴我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如今,只记得她的眼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那屋还经常喊我,我进去了,她就抱着我给唱一种佛歌。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叫《心经》,也不知道她后来人去了哪里……我怎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在她消失的那个清晨,没有后窗的房间也像往日一样燃了香,烟气后来也爬上屋梁渗出了屋顶。听说,她出门拜佛,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却说,她去了遥远的地方。我始终没有等到阿姨再回来。我老了,老了。你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你说把它扔掉?我的孙女。别忘了,你死去的爷爷。以前,扔东西都要跟他汇报。他八岁在佛寺当跳墙和尚。我和你说过没有?后来,连方丈都说不舍得,非留下他。可家里不愿意,十四岁时,他下了山。也许,在寺院生活惯了。在山下的生活里,他人便显得吝啬。打从寺院还俗,他就对任何小事小物多了几分关心。那个桶被他摆在禅房里。几次,我想扔,刚拿起,他就从后面走来,说,这东西不可随便丢,我要去去巫气。至他去世,也没给那个桶去完巫气。他就在黑屋里慢慢地合上了眼。他临死,指着那个桶动了半晌嘴巴。那以后,我就找不到这个桶了。我当时糊涂了,应该给他在棺材里找个活干,继续去巫气的。那以后,那个声音就一直缠着我。无论念多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