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传奇(第3/6页)
羊拉屎清楚她们这么说,不是真想让他说。这句“你说说”的意思是女人抬头看他一眼时的话儿佐料,不在这时说句话,总感觉怪不好意思。
一般大的人里,数他说话晚。他娘是在他该会说话,还不会说话时,才把注意力转移了一下。之前,他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他娘怕孩子活不了,整天担惊受怕。他三岁半时的一个下午,管户口的民警在院门口遇上了他娘。他娘又抱着他着急出门。
“先等会。”民警说。
“等会就烧着了。”
“又病了?”民警看见孩子一张小红脸。
“有好久没发烧了……”他娘说。
“先等会。”对方说着,他娘走着,已离开门口,追在后面的民警拿着一沓记录也有点急,“先等会,我说了让你先等会。”
“我不是说了吗,等会就烧着了。”当时,还没取名,他娘就说,“你看怎么结实怎么给取个名吧。”
一个月后,户口薄下来,上面的名字就叫了郝结实。
郝结实他娘找医生问过,孩子是不是烧坏了舌头?医生说话有意思,不直说,他回答个:“是有影响。”是不是烧坏了?他娘在镇上卫生院得不来答案,倒让自个儿有了希望。从镇上回来,就开始教他说,一个字一个字蹦。他爹看了闹心,干脆他娘一教,就出门。等回来,孩子还在蹦他离开时停在耳朵里的字。“我——我——”半天没说出个东西,声音越来越小,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小时候,他在村里喊喇叭的爹说:“这还是我儿子?”他娘说:“这当然是你儿子,不仅是你儿子,还是你的报应!”然后,看一会儿能说会道出了名的他爹,他爹也看一会儿自个儿的儿子郝结实。
郝结实到了找媳妇的年纪,村上没人给他说亲。他娘一着急,就逼他爹。他爹“郝先生”在四里八庄有头有脸,逢丧嫁娶的场面,人们见了都要叫一声“先生”。他是十几年来固定的账房先生,在场面上能说会道。这样的老子有这样的儿子,不仅他爹想不通。后来,他爹一拍大腿,干脆就再也不想。这次,他娘逼郝先生时,郝先生来了一句:“我不!”答得短促,有别以往的长篇大论。他娘显然也这么觉得,先“哟”一声算作对这感觉的表示。紧接着,她说:“你不?你不?谁不你都不能不!都说不让,你不啊,你不,就别醉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好光知道下种啊!”
郝结实他爹吵完,又走了。他娘撩起门帘往门外看时,他爹正拉开门栓。每次,他爹跟娘吵完,就一个人走了。郝结实没想到,他爹还是被他娘说动了。这次没白一个人出门,他给儿子前后说了外村仨姑娘。
一个小眼睛女子嫌他“羊拉屎”,原话是:咋这样?都说了的。说羊拉屎。可不。没说这么个拉法。小眼睛姑娘走了。郝结实为此不高兴好几天,不高兴不是嫌人家说他说话“羊拉屎”——这事提前说明白了,而是见了面,嫌他“拉”(说)得慢。另一个牛眼女子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指人话密,走哪说哪,什么都说。“那眼——像——像——”他跟几个一般大的人说。像啥一直听不到。人们着急乱猜:龙眼?鼠子?狸猫?大枣?珍珠?郝结实站起来,说:“像——那、那个——”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骑着牛摇鞭子。和第三个女子相亲是约在女方老姨家。炕东一个,炕西一个,俩人从中午坐到老姨夫晚上歇工。老姨和郝结实他娘给他们腾地方在前院扯闲。郝结实娘说一会儿话,侧脸瞅一眼窗。
回家路上他娘问郝结实,这么长时间,我看有戏,你说咋样?他说了半天“不”。那屋里这半天说个啥?没……说话儿。没问你,我说那女子?他娘问完,这边是郝结实答,也也也没没没。他娘说着,热情退了。就……就……就……话也说着没劲,俩人一前一后撵着,一路也就没有再说别的。
羊拉屎掀盖头的那夜,瞪着女人葡萄大的眼睛看时也是纳闷的。他没明白过来女人怎么会同意。后来,女人跟他娘说起了那日的事,他娘还是觉得有点纳闷。
“你们当初真没说话?”
“可不!”
“没说话,我就不明白了。”
“我俩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
女人捂着嘴,用另一只手一指炕席。
后来,女方老姨来串门,还说:“老嫂子,事儿真成笑话了。我可知道他们相亲不说话都干什么了。”原来是他们不说话,光低头拿手指抠炕席了。炕席东西一头一个大洞。
“你可得叫外甥赔我一块炕席啊!”
说完,俩人在屋里哈哈大笑。
女子的家在八里路。“八里路”这名在我们马州也有意思,一般是说到石榴河八里,还有说到镇上的。赶大车的特意丈量,到俩地方的距离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镇上去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块空地,四下找也只有一个储粪坑而已。羊拉屎说话就是这样,想五句顶多说得出半句。那会儿,他爱把这些外面听来的话给自个儿女人说,慢慢腾腾地说,日夜都有话。
羊拉屎的女人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路边的汉子得机会爱看看,他就不高兴。一次,刚出门,女人下地,走在前。一个脑袋呵呵笑着,一边探出门看他女人。他从后面赶个正着,于是他没出声,凑上去,蹲下来,一块儿跟那人看。
“看看,那小屁股多圆!”那人继续看得出神。
“不算!”他说。
“这还叫扁?”那人蓦地想起啥,猛地把头往回缩。羊拉屎抱住他脑袋不放,脚踏在两边的门扇上,让门越阖越紧。直到那人喊救命,他才松手。
一个女人揪着汉子的耳朵往屋去:“让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一个不够你看?”羊拉屎一走,那家就吵了起来。
羊拉屎觉得不能丢了手艺,没过几年,看着形势挺好,在马州中街的西侧开了个打铁铺。赶上生意好做,没日没夜打铁。有一天,羊拉屎觉得这么干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关一天铺子,想回家歇歇。躺着躺着,要睡着似的。女人哄他起来,求他快打铁挣钱去吧。于是,他没歇够,又回到了铁匠铺。郝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他在铺子里打铁,火花乱蹦。一堆孩儿们围着看会蹦的星星。他看着他们想:“可都好几年了……”回家把攒很久的话给女人说:“孩儿——又来看打星星。”女人忙着数钱。女人数钱都是分堆儿,一堆儿代表着一个事儿。羊拉屎在跟前听,等女人摆好,看着他。他一把扑过去。一堆儿办一个事儿。某一堆儿在几个月后换了一个金镯子。女人戴给郝结实看,郝结实拿着她胳膊放油灯前仔仔细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