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第3/4页)
少年站在墙上把这些看得真真的。他每天都来这里尿尿,再抄小路去镇上淘沙。
“流氓!”他说。那天,他把消息告诉马娟就跑去寻村主任。村主任无奈地给他说:“好好葬了吧!”
“就完啦?”
村主任说完就要走。少年拉住他,给他描述了一遍羊山被整村人拿锹拍的场面,中间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有关于马州村的坏话。村主任“嗯”了一声,问:“你想咋?”他知道羊山过去打过村主任的儿子,就说,“寻你是问你咋想!”
村主任走了,也没说出是咋想。其实,村主任走出了院就在想,自个儿从这娃心里再当一回老混蛋也无妨。
以后,少年就再没寻过村主任。但他很不满。不满的表现是狠狠地打了村主任的孙子。在学校,他们以前是同学。他叫住马俊。少年斜着眼走过去时正是课间。乡村校园里放着一首那时羊山最爱听的歌曲。节奏越听越好听。他手背在后面,两个手指间套着皮筋。嗯?你没淘沙去?说话发觉不对劲,周围人喊起来。马俊就开始跑。少年跑得神速。过去,上体育,他老不及格。马俊却一直是运动员。于是,两人在不大的操场上拉开了距离。一会儿近(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一会儿远(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近了,他就骂街:操你妈,马俊!远了,他看见马俊回头,他就嘿嘿笑。(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事实上,两条腿跑得过六条腿。好几圈后,当这首歌唱到“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马俊被追上,一拳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问:“你为啥——”少年吐了口痰,骂:“是不是小混蛋!说话!”
他不得不说:“我是。我是。是,是,是。”
娃们之间不用拳头说话。打开拇指和食指,然后,套在皮筋上,这就是“枪”。子弹是用纸折起来的。小而结实,硬起来像泥球。然后,向后拉去,拉——放——斜眼少年的皮筋还不是一根,有五六根并在一起。这一打,脸能肿。少年看他哭了,人就舒坦了,人舒坦了,就想起了那墙。他站起来,挥了挥手,远处并看不到有人。可他一直挥舞,眼炯炯放光。打架后都跟身后的娃们挥手。这是一个老师经过,看见了,说的。“这斜眼将来也没好下场。”同一个人这么说他。吐这口痰的确让少年恍惚回到了羊山活着时。听见羊山趁打架还没开始唱起的沙哑的《小小少年》。后来,少年就朝那堵墙走去了。
村里的平静被新媳妇花叶又一次打乱。她那天上午刚起来,就被汉子在被窝里打得鼻青脸肿的。当天下午,斜眼少年出工去,人还没出村,就在路上看见胖胖的花叶跑向了马娟家。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攒了攒力气。然后,才骂:“不要脸!”后来,骂半天才骂到,“滚出来。”
人越围越多。花叶就跟人演说一样,非说:“不要脸的勾引了我家汉子。”门一直没开。斜眼少年知道马娟这时应该正抱着娃坐屋里喂奶(他偷看过)。大伙在门外听动静,里面没吭声。花叶站在门外,歌唱似的骂着。一会儿不骂了。她嘟着嘴往机井边走。看样子,没解气,她喝口水,又走回来,接着骂。她骂啊骂。这个稍阴的下午很快就被骂声给填满了,就被各种各样的眼光给看遍了。骂起来个个是津津有味的。听的人有时都觉得喉咙要冒烟了,可她们还在骂;听的人觉得词快用尽了,可她们还在骂;听的人觉得骂得不能再毒再脏了,可她们还在骂。花叶和马娟骂起来,完全是另一个样儿。
花叶是认定马娟勾引她家汉子了。后来,大家有的,来劝她。她看了看天——时候晚了。她眼睛滴溜一转,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她一边走一边朝围观的人说,到点钟了,饿了,我要回家做饭吃……花叶回到家,其实没做饭,气都给她气饱了。她说饿是骗自个儿的话。她知道信不得。她看到汉子在门坎上坐着。汉子也看着她。她感到汉子说对她一辈子好的话,也骗了自个儿。越想越气,越气越浸在想里,自个儿拔不出来。她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找来了碗筷脸盆,她想,赶着气头,干这些事。她想着,一使劲,一个震碎声,地上都是亮晶晶的碎碴。汉子终于坐不住,走近了她。俩人抱得紧紧的。她家汉子这是服软了。一宿也是没落清净。
阳光照在墙上,花花白白的。花叶正拉着汉子,慢慢来到少年眼皮底下。他们吵着办离婚。汉子在墙下把花叶的手甩开。他不走了。他喊:“有完没?说几遍。真没那事。”
“得啦!”花叶咋也不信,问,“半夜三更,到骚货那能做啥?”
他说:“可我没。”
“在家做那事,你就没个完!”
听得汉子傻乎乎地,只看着她,只听她说。
少年就躲在墙后嘿嘿笑。
花叶离婚的事情闹几次,最后愣也没闹成。这却给村里女人提了个醒。大家开始警觉起来。平日见面,给马娟摆的笑容也消失了。她们都把自家汉子像拴蚂蚱一样拴住。村里女人见到自家汉子行动诡秘,常是连哭带闹。最后,连上工下地的自由也给抹了。汉子一动,就说:“想那事?来!”往炕上一躺。汉子就傻了眼。他说:“真没想。”
“闲着,天上掉钱?”他趴在女人身上说。
汉子提上裤子,叹着气,走了出去。在门口,回头给一身大汗的女人说:“这是做啥!”
“女人啊,我闭个眼,一个样儿……”
女人们在那段时间都是严肃的。说完,自个儿又笑。
“你知道镇上的人都说马州村现在咋样?没了汉子!放个屁,都得自家女人管着声大声小。”
汉子们也埋怨。
半月后的一天。这一天,好秀从娘家回来。她晚上回来一般是不走小路的。这次的月亮很大,树林间几乎通透着一片幽光。她走过墙时,远远的,就望见了一个黑影。这条路从她的角度看正对着马娟的院子。那人要不是回头发出几声笑,事可能就过去了,像这一路树叶上的月光,风一吹就过去了。而好秀看着他蹴在那儿,最黑的地方,点上烟。
“安子!”她忽然想喊一下。
没想到的是,烟上的亮星灭了。人撒腿就跑,好秀忽然也跑动起来。
“让你跑,让你跑!”
“啪——”夜里,这一声响是脆生生的。响亮过后,一个闪光从暗暗的路上一个跳跃。汉子摔倒了,好秀撵上:“混蛋!”
说话,眼泪唰唰地落。汉子慌慌张张从马娟家门口出来的事,在羊山死后成了最热闹的新闻。马州人纷纷说咱庄快成窑子馆啦。斜眼少年听了当没听,他不理他们,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清晨爬上墙舒坦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