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新娘(第4/10页)

一晃几年过去了。可怜的玛尔塔一直在丘山与远谷之间放牧。她像树木一样成长,心中不知不觉地诞生了情感,就像花蕊的芳香一样生成。就像群羊轮流到水渠饮水一样,各种梦想和思绪相继涌入她的内心。她长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姑娘,那思想就像一块良好的处女地,知识未曾在那里播种,经验之足也未曾踏过它。她长成了一位具有纯洁、雄大心灵的姑娘,那心灵被命运丢弃在那个田园,在那里,生命随着一年四季变更,就像无名之神的影子,端坐在大地与太阳之间。

我们把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消遣在人口拥挤的城市,对黎巴嫩的农村、田园里的居民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随着城市的新潮行进,致使我们忘记了,或者佯装忘掉了那充满纯洁的朴素美好的生活哲学;假若我们仔细观察一下那种生活,我们就会发现它春季微笑,夏季负重,秋季收获,冬季休闲;它所扮演的每个角色,颇似我们的大自然母亲。我们比农村人钱多,而他们的心灵比我们高尚。我们播下了许多种子,却什么也没有收获到,而他们则种上什么收什么;我们是我们贪欲的奴隶,而他们则是知足常乐者;我们喝的生活酒里搀杂着失望、恐惧和厌烦的苦涩,而他们喝的却是醇香的玉液琼浆。

玛尔塔十六岁时,她的心灵变得像一面光亮的明镜,可以反映田野的一切美景;她的心酷似空旷的山谷,能够反射所有声音的回音……在充满大自然叹息的秋季的一天,玛尔塔坐在一眼泉边,那泉水就像思潮从诗人的想象力里释放出来一样,从大地的深处喷涌而出。她坐在那里留意观看着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的黄叶,那秋风戏动黄叶颇似死神戏动人的灵魂。她又朝着花儿望去,但见鲜花已经凋谢,花蕊已经干枯开裂,要把自己的种子储藏在土里了,宛如混乱、战争年代妇女们对待自己的宝石、首饰那样。

玛尔塔望着花和树木,她与它们一样感到告别夏天的悲伤。这时,她听见山谷里的碎石子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骑士正缓缓朝她而来。骑士走近泉边,看其相貌和衣饰,足见生活优裕、教养不凡。骑士离鞍下马,谦恭、温和地向她问安。一个男子那样向她问好,是她不习惯的。之后,骑士问她:

“姑娘,我想到海边去,不料迷了路。你能告诉我去海边怎么走吗?”

玛尔塔站起来,像泉边的一根树枝。她回答道: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我的养父,他认识去海边的路。”

她说话时,惶恐表情显而易见,因为害羞,使她显得格外漂亮、温柔。她正要走时,骑士叫住了她,骑士的血管里青春烈酒在沸腾,神色也起了变化。他说:

“不,你不要去!”

玛尔塔惊异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骑士的话音里有一种力量拉住了她,使她再也动不得。她用羞涩的目光望了骑士一眼,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而她完全不理解用意何在;她还发现骑士带着神奇的温和表情冲着她微笑,那温和表情甜美得几乎使她哭起来。骑士的目光里充满着友善和慈爱,望着姑娘那赤裸着的双脚、两个美丽的手腕、光溜溜的脖颈、浓密而光滑的黑发,眷恋地深思着太阳怎样烤着姑娘的皮肤,大自然又如何使她的腕子变得强壮有力。玛尔塔则羞涩地低着头,不想离去,也说不出话,原因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奶牛独自返回牛栏里,玛尔塔则没有回家。养父从地里回来时,到山沟里去找她,却没有找到。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回答的却只有从山洞传来的回声和林间风的叹息声。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茅舍,把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整整哭了一夜,暗自心想:“我有一次梦见她在猛兽的爪中,猛兽正在撕扯她的肉体,而她却边微笑边哭泣!”

关于玛尔塔在那个美丽田园里的生活,我就了解这些,而且是村上的一位老翁告诉我的。那位老翁自打玛尔塔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认识她。玛尔塔长成了大姑娘,却踪影不见,所留下的只有那位养父及其妻子眼中流出的几滴泪,而更详细的记忆则随着山谷里的晨风流淌去了,然后像儿童哈在玻璃窗上的一口气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

1900年的秋天到了。我在黎巴嫩北部度过暑假之后,回到了贝鲁特。开学之前,我和同学们在城里整整游逛了一周时间,充分享受了一下自由的欢快;那自由是青年人贪恋向往的,而在亲人家中和学校垣墙内是享受不到的。我们就像鸟儿,眼见笼门开着,心便尽享自由展翅飞翔和放声鸣唱的乐趣和欢快。青春是一个美丽的梦,书籍中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夺去了梦的甜美,使之变成了残酷的苏醒。能否有那么一天,哲人将青春的美梦与知识的乐趣结合在一起,就像责备能把相互厌恶的心融合起来呢?能否有那么一天,大自然成为人类的导师,人道主义成为人类的教科书,生活成为人类的学校呢?那样的一天会到来吗?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正快步向精神升华前进,那种升华便是通过我们的心灵情感晓知万物存在之美,通过我们对那种美的钟爱赢得幸福生活来临。

一天傍晚,我坐在家中的阳台上,留意观察城市广场上的持续不断的争斗,耳闻街头小贩们的嘈杂声,都在叫卖自己的好货和美食。这时,一个五岁的孩子走近我,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肩上挎着盛放花束的盘子,用充满天生屈辱和伤心痛苦的低微声音说:

“先生,您买花吗?”

我望着孩子那枯黄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那双被不幸和贫苦阴影染黑了的眼眶的眼睛。我发现他的嘴微张着,就像疼痛的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裸露着两个干瘦如柴的胳膊,瘦弱矮小的身材弯向花盘,活像绿草中间的一只凋零的黄玫瑰。我一眼看到这些,只能用微笑表示同情。那微笑比泪水更苦涩;那微笑源自我们的内心深处,显露在我们的唇上;假若我们不管它,那微笑会上升,然后从我们的眼角溢出。我买了几枝花,目的在于买孩子的几句话。因为我觉得他那痛苦眼神的后面定有一颗小小的心,包容着岁月舞台上经常上演的贫苦人悲剧的一幕戏,因为那悲剧太令人感到痛苦,所以很少有人留心观看它。我和他说了几句温情的话,孩子感到放心、亲切,于是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像他的穷伙伴一样,只习惯于听那样一些人的粗鲁话语,那样一些人常常把胡同里的孩子看成是一文不值的污物,根本不把他们看成是饱经世代箭伤的幼小心灵。当时,我问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