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新娘(第5/10页)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垂目望着地面,回答道:

“我叫福阿德!”

我问:

“你是谁的孩子?家人在哪里?”

孩子说:

“我是玛尔塔·芭妮娅的儿子。”

“你父亲在哪里?”

孩子摇了摇小脑袋,像是不明白“父亲”一词的意思。我又问:

“福阿德,你的妈妈在哪儿?”

孩子说:

“病在家里。”

仅仅从这个孩子口里听到的寥寥数语,我的情感将之吸收,一幅幅令人痛苦的奇异画面与影像便生成了。瞬息之间,我便得知了可怜的玛尔塔的现实情况:我曾从那位乡下人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如今她病在了贝鲁特城。昔日在山谷树林间安心度日的少女,今天却正在城市遭受着贫困与痛苦的折磨;曾在大自然怀抱中欢度青春、在美丽的田野上放牛的孤女,被腐朽城市洪水卷去,变成了不幸与贫困魔爪中的猎物。

我沉思、想象着这一切,那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用他那纯洁心灵的眼睛看到了我的伤心之处。他想离去时,我拉住他的手,说:

“带我去你妈妈那里,因为我想看看她!”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默不作声,自感惊奇。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否真的跟着他走。

在那些肮脏的胡同里,空气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那破烂房舍之间,坏蛋们在夜幕掩遮下干着罪恶的勾当。在那时而右拐、时而左拐的黑蛇般的弯曲的胡同里,我胆战心惊地跟着孩子走去。那孩子毕竟年纪尚小,心地纯洁,他所具有的勇气是熟知城里罪恶活动的大人们所没有的。正是这座城市,东方人将之誉为“叙利亚新娘”669,也被称为历代君主王冠上的“明珠”。行至街区边缘地带,孩子走进一座简陋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近乎坍塌。我跟着孩子走了进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走到屋子当中,只觉那里空气潮呼呼的。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正用它那黄色的光箭与黑暗搏斗。那里还有一张简陋的床,足以证明主人一贫如洗,穷困潦倒。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面朝着墙,仿佛有意躲避人间的黑暗与不公,或者好像发现墙壁里倒有一颗比人类之心更温柔、怜悯的心。

孩子走近那女人,叫道:

“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见孩子指了指我,便立即在那破烂的被子里动了动,用饱含心灵痛苦和苦涩叹息的声音说:

“你这个人想要什么?你想买我的最后一点活力,用来满足你的欲望?你走开吧!巷子里有的是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只有残留的断断续续的一口气,死神很快就要用坟墓的休闲来换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这几句话使我心痛不已,因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随话语流出,满怀希望地说:

“玛尔塔,你别怕!我到你这里来,并非作为饥饿的野兽,而是一个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个黎巴嫩人,曾在杉树林附近的山谷中和乡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玛尔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听我这么一说,感到这些话发自一颗与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灵的深处,于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颤抖起来,酷似冬季寒风前的光秃秃的树枝。她双手捂住脸,仿佛在竭力阻止自己回忆那甜蜜而可怕、美丽而苦涩的往日。一阵搀杂着叹息的寂静过后,她的脸出现在战栗着的两个手掌之间,我看见她那两只凹陷的眼睛正注视着竖在屋内空间里的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两片干枯的嘴唇失望地颤动着,喉中发出临终者那种“咯咯”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深深的呻吟声。乞求同情、怜悯之情发出的声音,随即又被虚弱、痛苦收回。她用这样的声音说:

“你既然是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来,那就让苍天代替我报偿你,如果对失足者表示善心,对下贱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从哪里来返回哪里去。因为你站在这个地方会使你蒙受耻辱和责备,同情我会使你丢掉脸面和受到侮辱。趁还没有人看见你在这充满猪的肮脏的无耻龌龊房间里落脚,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脸,赶快走吧,免得过路人认出你来。充满你心的怜悯之情无法还回我的贞洁,也抹不掉我的污点,更移不开已深入我内心的死神那强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过抛入这黑暗深渊的,请你不要出于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点。我像居于坟墓里的麻风病患者,你千万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学会把你当作品德败坏的学生,将你开除出大学校门。你现在就回去吧!请不要在那神圣的山谷里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担心自己的羊群受害,会拒绝收留患了疥癣的母绵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说玛尔塔·芭妮娅已经死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讲。”

之后,她拉住儿子那双小手,温情地吻了吻,叹着气说:

“人们将用讥讽、蔑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孩子,说:‘这是罪恶之果!这是妓女玛尔塔的儿子!这是耻辱之子!这是意外之子!’他们还有更多说法,因为他们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愚人,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泪水净洁过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灾难换取过孩子的生活之资。我就要死去,留下一个孤儿,在巷宇里的孩子们中间,独自苦难地生活着。我留给他的只有使他羞愧的可怕记忆,如果他是个无名的胆小鬼;也许那可怕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是个正直的勇士。苍天若能保佑他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定能帮助他收拾那个对他和他的母亲犯下罪的孽种。假若他不幸夭折,挣脱了岁月的罗网,会发现我正在那光明、休闲之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心默示我说:

“玛尔塔,即使你居于坟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风病的人;哪怕生活将你置入污秽者当中,你也不是肮脏的女性。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这种生活不过是痛苦的打谷场。不过,最不幸的还是被丢弃在打谷场之外的谷穗,因为蚂蚁要来搬运,天上的鸟儿要来啄食,无缘进入田地主人的粮仓。玛尔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豪宅阔少,钱财很多,心灵却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对于一个人来说,宁可成为受压迫者,也不做压迫者;宁可因天性懦弱而牺牲,也不做用拳头砸碎生命鲜花的强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玛尔塔,心灵是从神性锁链上脱落下来的一只金环,烈火熔化了这只金环,改变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圆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黄金变成别的物质,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该死的枯木、干草,只要火一来,便被火吞噬,使之变成灰烬,随风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