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第2/2页)

他们答应三天把瓦盖好,我也只好让他们快拆快盖。花了一天工夫,居然全部拆除了。第二天来钉格子,一片瓦也没有盖上,但天气已有雨意。入夜稀稀疏疏地洒了几滴,也就停了。使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满以为早晨瓦匠来,人多手众,一下子把瓦盖上就好了。谁知早晨他们竟没有来,一直等到下午,还是毫无人影。天色暗淡,云雾翻涌,看去十分险恶,而时候已近黄昏,瓦匠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原来他们又在别家接了生意,要去做两天再回头来做我们的工。这样只知贪得,得到了又怠工,对工作不负责任,正是这些工人们的特点。他们拆去屋顶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屋子里还住得有人,如不马上盖好,下雨必将不堪这一回事的,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价无关。

瓦匠既如此捣蛋,天公又偏偏不肯作美。巴山之雨,与夜俱来,起初不过几滴,后来愈下愈大,好像万箭齐集,跟着竟像黄河决口。满屋泛滥。这时我已管不了皮箱,书架,和室内的一切什物了。我只求保全一张床不被淋湿就满意了。

我将家中所有的好几张草席,全铺在床顶上,又盖上一床旧油布,然后睡在床上,一任四围雨水倾注,装做充耳不闻。

睡不多时,忽然听到枕边有了滴水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发现棉被已湿了一大块。伸头去看床顶,已聚水成渠,等着要从油布和草席的小孔中漏下来。但这时我除了把那一渠积水倾到地下而外,别无办法。从此就再也不能安心睡上,一夜中就在忙着做这种疏濬工作。因为水到床顶,到处成渠,上面集水,下面必漏。使我一直忙乱到天明雨过方得停止。

早展再来检査室内,一切都像从被难船中捞出来的东西,早已连一点干的纸片都找不出来了。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所遇到的水的灾难。记得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乘木船,到父亲的任所去,途经洞庭湖附近的临资口,被一只小火轮把我们的木船撞成两段,幸而划子来得快,在船还没有沉下的时候,把人全部救出来了。一切的箱箧器物,全在那激流中,随船沉没。后来捞起,没有一件衣裳,一张小纸,不是水淋淋的。在岸上烤了七天,才把所余的东西烤干,继续上道。三十年来,那一幕凄凉慘象,未能离开过我的记忆,使我至今不敢轻易搭坐木船。但只知江河的可怕,并没有料到雨水一样可以使我遭殃。这种经验,也实在难得。我敢说,你就未曾有过。

你对于雨,只会想到甘霖,至多也只知道有时禾熟未收,下雨太多,会使它在稻草上发芽,除此再想不到雨还有别的什么害处。

你也许讨厌雨,但那只是因为它使你外出不方便,囚在家里无聊赖。或是安排了什么露天的大会,因雨而使你不能不延期。再不然,就是你乡下的黄泥路,遇雨格外难行。

你要是不必外出,遇雨而在家读书,或找人谈话,我相信你对于雨决不会发生恶感的。你要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你多半会喜欢雨。当诗人描写渔翁,说他们斜风细雨不须归,似乎很可羡慕。你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完全被诗人所支配,把那渔翁视为点缀品,赞美那诗中有画。决不会设身处地去为渔翁着想的。其实渔翁冒雨出去打鱼,在他本身并无诗情,也无画意,毋宁是一回不得已的苦事。所以你坐在家里吟诗,或与友人联床对话,雨决不会给你一点妨碍,反而可以助长你的兴致。

你对于巴山夜雨,一定会觉得富于诗意,怪可爱的。然而,我自从身受其害之后,可不能和你发生同感了。

□读书人语

这篇近五千字的散文若从“然而好景不长”处断开,则不妨作两篇看。只要在断处加上“我向来对雨并不怎样嫌恶”或“我向来是喜雨的”之类的一句,再将行文中勾连前后的些微句子稍作修整,便顺理成章了。而且,这样一断,前后两部分也都是独立成篇的妙文。如此稍作解剖,便不难看出,前半部分主于咏物,是写雨,写雨之可感、可看、可听、可话,写不同地方的雨之不同特色,写对雨的“虽不特别爱好,至少也不怎样嫌恶”,其实是写雨之可喜、可爱、可亲、可近。行文灵俐、转意自然,诸多典事,信手拈来。尤其是对巴山夜雨令人喜爱的解释,出于切身体验,饶有趣味;后半部分主于记事,是写雨中艰辛苦难的生活经历,写破屋偏遭连夜雨的难捱雨害,写对巴山夜雨素有的好感一变而为“不敢再赞一词”。记事十分细致,雨之过也写到了无法赘笔的程度。篇末讲渔翁冒雨打鱼和欣赏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心境之大不相同,其间理解耐人咀嚼。如果说文章的前半部分着意抒写赏雨、喜雨的诗情画意,是漫咏轻吟,那么后半部分则是刻意的表现苦雨、恶雨的凄苦悲凉,是无奈伤叹。作者将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雨之“情调”自然无痕地揉合在一起,使得作品不仅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在,更富有酸甜苦辣诸般人生况味蘊含其中,所以愈发厚实而意味深长,这是作者的用心巧构,也是文章的奇妙特色。

认识生活还当从生活本身入手。对深受雨害的过细、过繁的描写,已将对雨,哪怕是古往今来备受赏誉的巴山夜雨的诗情画意冲淋得模糊难辨、直至荡然无存了。对雨的感受由喜、由爱,到怕到恶的变化,从实实在在的生活而来。这是命运的伤叹,生活的凄吟,尽管作者以豁达轻松的笔调来轻描淡写苦难的历程,但无论如何,轻灵愉悦的笔墨是越来越滞重艰涩了。这伤叹、这凄吟,令人陡生悲凉。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个时代的罪恶在一个孤苦漂零的读书人身上的缩影呢? 【季 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