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第2/2页)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总之,李白和哥德底宇宙意识同样是直接的,完整的:宇宙底大灵常常像两小无猜的游侣般显现给他们,他们常常和他喁喁私语。所以他们笔底下——无论是一首或一行小诗——常常展示出一个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华严宇宙,像一勺水反映出整个星空底天光云影一样。如果他们当中有多少距离,那就是哥德不独是多方面的天才,并渊源于史宾努沙底完密和谐的系统,而李白则纯粹是诗人底直觉,植根于庄子底瑰面灿烂的想象底闪光。所以前者底宇宙意识永远是充满了喜悦,信心与乐观的亚波罗式的宁静:
我眺望远方,
我谛视近景,
月亮与星光,
小鹿与幽林。
纷纭万象中,
皆见永恒美……
后者底却有时不免渗入多少失望,悲观,与凄惶,和那
扪萝欲就语,
却掩青门关,
遗我鸟迹书,
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
读之了不闲。
的幻灭底叹息。
可是就在哥德底全集中,恐怕也只有《浮士德》里的天上序曲:
曜灵循古道,
步武挟雷霆,
列宿奏太和,
渊韵涵虚清……
可以比拟李白那首音调雄浑,气机浩荡,具体写出作者底人生观与宇宙观的《日出入行》罢:
日出东方隈,
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行终古不休悤,
人非元气,
安能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废皆自然。
義和!義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
矫诬实多:
予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滓同科!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口读书人语
林讲堂先生曾有联云:“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其实不仅对他自己,也是对郢一代文人学子的全体写照,自然也包括大师梁宗岱先生。
这篇学者式的散文,亦可梘为比较文学的论作,但因处于发轫之初的所谓“前比较文学时代”,故立论尚欠谨严翔实,书卷气中,只显露了一代启蒙者的惨淡思悟,稚拙而简朴,但它确实是“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尝试,并保持了民族传统的散文韵致,心境恬淡,议论舒緩,上通希腊,下接欧美,以清涩平和的文字,杂糅古典与西学之精奥,写出了独到的见地。
李白与歌德,其诗思和“宇宙意识”虽有东西文化的不同差异,但作为文化的巨人和代表,其精神的终极处是一致的,那便是“华严宇宙”的直接和完整。梁先生抓住了文化的哲学慧根,使诗人的比较变成了文化的体认,究天人之思,本身就是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今天我们读来,仍有多方面的启示。而字里行间他对中华文化的珍爱之情,毫无自卑与虚无的态度,更是弥足令人感动的。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