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灵(第2/2页)

据说至人无梦,而芸芸众生,终不免为梦所苦。梦是相思的止渴剂,痛苦的逋逃薮,希望的回音壁,补天的五彩石。可惜良宵苦短,好梦难圆;春梦无凭,恶梦却常常变成事实。梦中得意,醒后成空,南柯梦和黄粱梦是世人熟知的故事。被失望折磨过久,难得碰巧有点好事,反而会疑心自己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我做过无数的梦,早如游丝飞絮,了无影踪,只有一梦特别,没世难忘。“文革”初期,我就被投入监狱,侘傺悒郁,经常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和熟朋友欢聚,自在逍遥,快若平生。我忽然明白身在梦里,惊呼:“这是一场白日梦!”此情此景,真是太悲哀了!

梦有长短,生理学的梦很短,心理学的梦却很长。美国科学家发现人做梦时眼球会快速跳动,根据这种生理现象选了一大批人做实验,测定最长的梦历时二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心理学的梦却动辄十年几十年。“文革”茫茫十年,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但当时有一种权威的预言,却还说以后每隔七年八年就要来一次,不禁使人想到《西游记》里的唐僧,没完没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忽儿盘丝洞,一忽儿火焰山,不知何年才到得西天?美国作家欧文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个乡下人入山打猎,倦极而眠,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二十年,回到村子里,满眼陌生人,世界大变。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晋代有个樵夫上山打柴,遇到两个童子下棋,放了斧头作壁上观。一局未终,发现斧头生锈,木柄已经烂掉,回家后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原来那两个童子是神仙,樵夫只睁着眼做了个短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事也正如弈棋,如果能在不知不觉无思无虑中瞬息嬗变,像电影里的叠化镜头,人间真有这样的梦,倒也痛快,省了许多苦熬穷捱,痴心妄想。

中国传统奉散文为正宗,如果把《论语》、《孟子》、《道德经》、《南华经》都算上,直到《梦溪笔谈》、《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这类作品,真是浩浩如长江大河,注之不盈,汲之不竭。但七十年来却有个绝大的变化:政治风云一紧,散文的河道就淤塞,如响斯应,历历不爽。“文革”十年,散文河底朝天,土地龟裂,一睡沉沉,成为不毛之地。进入改革开放的十年,才如梦初醒:一夜江边春水生,洪波细浪,激荡推涌,洋洋洒洒,映照出这时代生意盎然的一面。这散文百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聚会,就是很好的印证。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写神仙无心出错,闹了一回恶作剧,在雅典城外的树林里,把两对情人耍弄得神魂颠倒,爱恶错乱,啼笑皆非;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我们也演了一出《仲夏夜之梦》,没有莎士比亚式的浪漫,却十分惊心动魄,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散文前景如何?神仙大概知道。

五代是长短句发荣绚烂的时代,南唐这个小朝廷里,就不乏词坛高手。有一次李璟和冯延巳君臣谈词,冯延巳很赞赏李璟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却引冯词《谒金门》中的隽语,笑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散文枯荣,干人底事?梦中说梦,聊以应命:是为序。

1989.8.26

□读书人语

记得此文当年曾在《读书》杂志上发表,题为《梦中说梦》,好令人回味的题目。如果说前边的《巷》是少年才子,风流旖旎的话,那么此文则是老树着花,沉稳而不失生机。人生确如一梦,这在正统人以来,或许有些颓废,但经历人生的人,谁会没有这种感觉和慨叹呢?

梦中说梦,柯灵先生娓娓道来,可谓说得明白、透彻。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围绕着梦做文章,做来做去,却总不见有人能做明白,或是“庄周晓梦迷蝴蝶”,或是“事如春梦了无痕”,到头来,终究是人生如梦。《梦中说梦》虽也在梦中做文章,但却以清醒的意识结合历史现实,将梦说得淋漓尽致,尽是清醒明白人语。

最近又得知柯灵先生将这几年的散文结集,名为《梦中说梦》,我想其中或是驴背寻诗,或是书剑报国,痴情中多有清醒之言。如此说来,梦并非梦。 【初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