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之(第2/2页)

这一次的会见,中隔了两年,我仍回在沙坪坝中央大学教书。有一天,却喜出望外地见到朱先生和魏建功先生来了。更喜出望外的,是朱先生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头发上那一层霜也像揭走了,又是乌黑乌黑的了。他依然精神,仿佛和往日清华园的佩弦先生的面貌可以接续起来了。中央大学是一个一向受了学术派的熏陶,白话文不很被重视的学校。我们就借机会请朱先生来一次讲演。他那流动活泼的国语,以及对于白话文的热忱,我想会给听讲的人一个有力而且有益的启发。当天晚上,由辛树帜先生请吃锅贴,这次我们又很快乐地分手了。

朱先生非常客气,回到昆明,立刻有信来。那信里很有一种杜甫所谓“交情老更亲”的味道。

大概也就在这不久吧,我所指导的一位毕业生考取了联大研究院,朱先生和闻一多先生便又都有信来。他们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你的成绩,也是我们的安慰。”

我感觉朱先生的生活态度是有些改变了。因为,从前他是不以师道或老辈自居的。现在有些不同了。就他的生活的严肃说,这是必然的发展。可是在另一方面说,也就是渐入所谓“老境”么?这感觉到了我们又在北平见面时便更证明了是正确了。朱先生和我先后到北平,这是三十五年的秋天。我是从上海来,在师大教书,他是从重庆来,仍回到清华。在他还没搬出城的时候,我就去看他,那是国会街的临时招待所。我见了他,却又有些黯然了。他分外地憔悴,身体已经没有从前这么挺拔,眼睛见风就流泪,他随时用手巾拂拭着,发着红。我们没能谈什么文艺,他很关切地问到我的母亲,太太,小孩等。宛然是一个老人所关切的事了。

到他在清华住定了,我又去看过他几次。在城里也曾有几次座谈会和宴会上遇到。生活定了,精神确又好了些。——不过有些人已在称他是佩老,大概他是有老的资格了。

但他那不苟的作风,却一如往昔。我来北平后,曾一度给《北平时报》编副刊《文园》。朱先生寄了一首译诗来,可是还没等付排,他的信又来了,是改去了一两个字。他不苟。可是并非不圆通。他后来告诉我:“时报不是什么好报啊。”但他并没因为时报不好而拒绝写稿。——我后来却也不编那个副刊了。

在朱先生的晚年,(我们没想他的晚年是到得这样快!)逐渐加强了鼓励后进的,或者可说是负起教育的责任的意识。他非常虚心地阅读着各种刊物,遇到可以首肯的,就称道不遗余力。我偶然写过一篇《谈选本》的文章,登在重庆出版的《华声》上,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先生仍然常常提起。下面是我保存着的去年九月十一日的一封信,又是一个例子:

那一回你来没见着,怅怅!静希的文学史收到了。

昨天读到你的《陶渊明真超出于时代吗?》一文,很高兴!你说了人家没有说的话,人家不敢说的话。陶渊明究竟也是人,不必去神化他。自然你注重的是他的因袭,他的不超出于时代;他的变化处你没有说,因为不在这篇文章范围以内。你所说的都是极有价值的批评。我盼望你能多写这类文章。你近年来的散篇批评文字,我差不多都读了,觉得好!除关于司马迁的,我知道要出书外,如《论批评》,《谈选本》一类小文,我觉得也可以集成书,可惜不容易找出版的地方。

本年度担任些什么功课?为念。祝好!

这时日到现在不满一年,手泽犹新!其中所说静希,就是林庚的字。这信里又依然提起《谈选本》来。在一般人愁柴米油盐之中,生活于风俗日薄,古道日丧之下,谁还能像这样关心着后进的文字呢?

佩弦先生晚年,事事仔细则如故。我们如果向他借一本书,他一定先问看多少日子?”随手又拿过本子来,把姓名书名年月日都写上去。

最后的一次晤谈,是本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带了太太和小孩去看他。他又是病后,十分清癯。我们一坐定,他就进屋里去了,立刻拿出来的是一封信,和四块糖。这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的,由于朱先生的推荐,他这位老朋友读了我一篇《李清照论》,来信就是讨论此文的。佩弦先生的东西,一定放得很有秩序,否则我一到,如何能马上就取出来呢?他那四块糖则是每人一块,他自己的一份却没吃,所以我的小孩便得了两块。任何事,他都是这样“合理化”!我一向拿长辈看他,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上座,结果上座空着。又因为我带了太太去,他的太太逢巧没在家,他便不住抱歉,而且特别和我太太谈一些家常。

这是最后的一次会晤,没想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佩弦先生的稳健,没让他走到闻一多先生那样的道路,可是他的坚定,始终让他在大时代的队伍里没错了步伐(他对于新诗运动的认识之正确,可以说明这一点);再加上他的虚心和认真,他肯向青年学习,所以他能够在青年的热情里前进着,并领导着。他憔悴,他病倒,他逝去了。可是他的精神没生过锈,没腐烂过,永远年青!

一般人常提到他的《背影》,并且因此称他为散文家,我想这是故意小看了他。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毁灭》,——在中国是一首可纪念的长诗。可惜我没曾接触过他那奔放的诗人的一段生活。他后期所表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学术工作者,一个有良心的教育家。——教育家而有良心,是多么令人可敬呢!

有些人对佩弦先生现在为青年所爱戴是不大以为然的,甚而有人说:“这是被包围!”然而我们敢说这是最恶毒的诬蔑,诬蔑青年,诬蔑佩弦先生!真理只有一个,认识真理的人自然会牵着手前进,谁也包围不了谁,谁也左右不了谁!正是在这诬蔑声中,我们越敬爱他,越觉得他是一个稳健而坚定的有良心的教育家了!

1948年8月21日,写于北平

□读书人语

写悼念师长的文字总是亲切。不过因离逝者距离太近,“杂忆”往往易流于琐屑。李长之忆朱自清师,从临终未得一见,到清华初识、编《文学季刊》、抗战时在后方数度相见、胜利复员直至最后一次晤谈,所选事实皆亲自经历,自然是细微的,但始终能把定住对老师公正、拘谨、谦和性格的充分理解。文章主线分明,一个“清”字概括完了朱自清。虽然处处见出爱戴,仍能如实写出他渐入老境,及让传统的老师压去朋友倾吐的真挚。夹叙夹议到底,特别是最后说因了稳健使先生没走上闻一多的路,但其坚定的意志终于让他在大时代中没错了步伐,把全篇的思想升华。本文注重选材,调度得法,所忆对象有血有肉,可称得是一篇逼近真实的抒写历史性人物的佳作。 【吴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