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第3/3页)

北京终于解放了。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三年。我看了很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花园的火红照眼的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这些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在大旅馆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衬上红墙、黄瓦,给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

我十分高兴。我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叶子仍然是那样的叶子,花也仍然是那样的花;在短短的十几年以内,它决不会变了种。它们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无法解释。后来,我扩大了我回忆的范围,不把回忆死死地拴在马缨花上面,而是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不管我是怎样爱回忆它们,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象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摆在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像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读书人语

美是一种和谐。孤寂、阴森的环境与孤苦、阴冷的心境相衬,在内心与外在世界的交互作用下,那片粉红的马缨花便也沾上了这种色彩,成为作者凄冷心境的一个慰藉之物。在明朝东厂遗址这样的阴森院落中,这种粉红色调是极不协调的,但它恰恰与作者的渴望“生命活力”相协调,组成和谐的旋律,它是作者那种不甘与黑暗环境同流合污的精神境界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然而解放后,这种凄苦迷离的心境早已时过境迁,作者以一种“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心境再去体验那种阴森环境下的马缨花,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那份和谐。但作者很快从“光天化日之下”“飘满了北京”的马缨花中感受到了今天火热生活的写照,感受到了与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与自己明朗欢快的心境相吻的那种和谐,于是对今天马缨花的喜爱便也油然而生。不唯如此,作者还在它与当年凄清的马缨花的对比之中,更享受到了那种相得益彰之美。 【马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