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第2/2页)

“幽默”一词,是五四时代引进的外来语,据说还没有确切的定义。那时的作家似乎都认为中国人没有幽默感,因为社会上缺乏这种培养液。当时,很有几位作家出头,要向“幽默”神坛献身,创办了一两种刊物,专登有幽默感的作品,销路好像一直也没打开。可见,要人发笑,也大不容易。

从前,我在北京,常有意识地去到天桥看各种“绝活儿”。演“相声”的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常打“捧哏”的光脑袋。或者一方话中带有个“爹”、“爷”字的,对方就赶忙答应,绝不会把这“便宜”轻易放过。又如演“双簧”的,正说着“窦尔敦,敦尔窦……”猛不丁儿的,前面演员的椅子,被后面演员给抽掉,使前面的演员摔了个大仰巴叉。我觉得既不幽默,也不可笑。所以,我的幽默感至今也没培养起来。1949年,我在香港时,承《大公报》副刊为我辟过一个专栏:“真自由书”。是我受到“拟情书”的启发而写的。我本来设计是一个守灯塔的老人,拾到从海上飘来的各种密封的瓶子,那里面装着古今中外各色各样人写的信。想抄近,从近代写起,一直写到古代。发表后,很受读者欢迎,编辑也鼓励我写下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一些卫道之士,说是不够严肃。有的人免得我在报上拟他一书,也起来反对。有人先下手为强,还拟了一信给我。那时,我已买到三一公司的船票,即将离开香港,所以,便不再有密封的瓶子漂到老人的手中了。这时,我才觉得事物发展本身,常带有幽默感。我笑了,我实在没有兜人家隐私的意思,只有对当时各种文体的模式化趋向开了个小玩笑。说不够严肃倒也是有的。

我对自己的哭,好像是控制住了。因为哭,既于世无补,又对自己无益。所以,这两年,在这方面来的失态情形减少了。但对笑,还控制不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自己常常颠三倒四,已陷入可笑的境地中了。因为“自嘲”,所以发笑。而笑本身又可活动肌肉,松弛头脑,能起到一般运动所起不到的效果,何乐而不为。至于“傻笑”,也于人无害,于己有益。所以,尽可傻笑一番,我看也无啥。

这几年我常想,其实,中国人长期以来,还是很有幽默感的,随处都可举例证。比如,墨子曾以瀑布打比,说这个玩意儿“每下愈况”,他说的当时还是口语。“况”,就是“况荡”的意思。“雁荡”就由这个意思命名的。现代人口语还说“宽绰”为“况荡”或“逛荡”呢。章太炎就曾指出过“每下愈况”,不是“每况愈下”。可是至今,我们照样说“每况愈下”,很少有人说是错了。这不但有幽默感,而且维持千年不变,还真得有非凡的勇气,否则,是万万作不到的呢。还有人写文章,称道包拯是位清官,以“笑比黄河清”来证明他的清廉。我看,这只是说包拯平日寡言笑,人们想见到他脸上出现笑容,比见到黄河澄清还难。黄河从来是浑的,只有陈抟老祖之流的人物,才得见黄河九澄清。历代长寿之人,都见不到黄河一澄清。把万年浑浊不清的黄河,和清官包拯联系在一起,不是也很幽默吗?又如:不论是赞扬蜡像陈列馆里的蜡像,或是石雕、玉雕观世音造像,都爱用庄子形容蝴蝶的话:“栩栩如生。”这还不够幽默吗?我举这几个例子,都很老,以示我国幽默之历史久且远也。

我因为缺乏幽默感,渴望能与幽默结缘,所以,见到漫画家、幽默大师方成,就愿结为好友,见到老牌幽默大师侯宝林,也愿多多请教。总之,但愿我能有更多的富于幽默感的好友,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只会傻笑也舍弃我。因为我觉得一味傻笑,未免过于单调,想能拜八方为师,感动上帝赐给我一些幽默感,使我笑得更丰富多彩一些。

1990年10月于西坝河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可以说端木是有感而发。

在所有动物中,唯独人会笑。笑本身就是一种优美的表现。我国古代诗人为后代留下“巧笑倩兮”的诗句,使我们在今天还能受到感染。

不过,端木却同意尼采的说法:“人类因为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发明了笑。”他是有体验的:在那场“浩劫”中,他和一帮“牛鬼蛇神”押去孔庙受鞭挞时,听到红卫兵小将的审讯,他跪在那里把舌头都咬破了,才忍住没笑出声来。这就是他对“笑”的深刻体会。

他已上了80岁的年纪,自忖已无什么可忌惮的了,有时就会大笑。但在孩子眼中却认为这是“傻笑”。他认为孩子是对的,因为孩子看出来他是用“笑”来冲淡什么,所以赢来一个“傻”的称号。

人生怎样才能赢得真正的“笑”呢?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也可以说是端木写这篇散文的动机吧。 【钟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