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第3/3页)

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

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

海称儿她娘擦擦汗,她一说到回娘家总觉得是说一种开国盛典般的大事。咋个走法?走给就能行。我从娘家堡子嫁来这沟里,数数嘛娘家一共走给过两三次。都是走着,乘班车要花一个元。不远不远!只有两架山。抱个娃引个娃嚷着耍着就到咧。她说完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得笑起来时怀里的娃娃也嘻嘻笑了。说完笑完她就上山了,在斑驳残雪中她的影子像一页飘在海里的叶子。

额吉赶开了那两条狗,转过脸对着我时还是嗔嗔的表情。牧民轻淡土地只是牢牢盯着生命,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意识到自己和狗呀羊的一样平凡。那个黄,它咳嗽,不是病,我早知道那天东山里跑来的那条狐狸有病。跑一跑停一停难道不是有病的狐狸吗?黄咬了它,那天夜里它咳嗽得我一夜没能睡。听说新来的女医生心肠好呢,你去给我求求那女医生行不行?哪怕只给两片药。我上马求医去了,踌躇着不知人家医生信不信我。我回头再望望额吉时,她点燃了包里的炊火,我觉得那烟雾弥漫的毡帐就像一条小船在草海里飘动。

二十年里我从北方的一角流浪到了另一角。我重复地看着一些女人的生涯,渐渐觉得自己习惯了北方的景色。无论是草地的不尽单调还是黄土的酷旱伤人,我已经从中读到了一种真正女人的最深美色。

没有比这更撼动人心的美了。

太阳从东升起,积雪向西消融。从蒙古草原到黄土高原,从稚气不退的青春到成年之后的孤旅,我也像搭着一条命中的船向西走。尽数途中这渡我浮世的女性已经很难了,说清她们那平凡得无从着笔的事迹已经根本不能。冷眼看着都会里俗红艳绿的喧骚,一个北方的男子有什么好说呢?

也许这片国土,也许这条笨大旧重的老船,也只是因为有了这无声无息的忍辱负重,才勉强维持了它的航程吧。

由于她们的生殖,十亿之中哪怕只有百万,也一定已经有了一支大军。他们会感铭着自己脚下的牺牲,在攻占了自己的彼岸时,涂掉英雄圣人的玷污,刻上她们无名的姓氏。

1988.3

□读书人语

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张承志往往选择历史。哪怕是对现实题材的处理,更是以其粗犷的表述文字贯通着一股回肠荡气的历史穿透力,仿佛张承志不是在表现现实,而是在撰写历史。无论是意象的择取还是语境的创造上,其历史感无处不在弥漫而令人无时不在品味着有一种品格与力度的往复出现。“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这是北方女人的肖像风貌展示吗?是,但同时又是北方女人的心灵速写。请注意,作者的话语之间有“空白”,这空白便是历史。着墨于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的背景与现状的临摹,其深意恰恰是对北方女人或者说是两个民族群体生存状态的揭示与思索。过去是凝固了的历史,现在是行进着的历史。而在如此艰难竭蹶的境地中所诞生的现实生活勇气与信念,又怎能不是历史的赠与和沿袭下来的呢?【宁珍志】

  1. 原题为《生命的流程——〈北方的河〉后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