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缪(第2/3页)
陈鼓应等 译
□读书人语
西西弗斯受到神祇们的处罚,终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滚下之后再重新往上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这个神话,折射出我们人类在残酷命运面前的尴尬,在琐碎事物面前的无奈,在与环境抗争与痛苦搏斗过程中的荒谬。与其说加缪从古希腊这则神话中,发现了荒谬,不如说他从现存世界中发现了人类处境的一种荒谬。然而,比这更重要、更有意味的是,加谬不仅仅发现了荒谬,同时也发现了荒谬的英雄。这荒谬的英雄是神,也是人,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人,而不是非人性的神。发现我们生存现状的荒谬的人堪称智者;发现我们生活中荒谬的英雄的人他本身就是英雄。正所谓惺惺惜惺惺,古今中外皆然。大多数人但知西西弗斯的痛苦与艰辛,很少有明了西西弗的欢乐与幸福。对生命而言,幸福永远是一种高贵的付出,而不是廉价的占有,在此感悟的前提下,方可谈到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方可谈到对大地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方可谈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加缪从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发现了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产儿,那么,我们在拥抱人间幸福的同时,又怎么能忍心割爱荒谬?!因为这篇《西西弗的神话》,作为读者,我多想提议所有的读者捐款,为加缪建一座纪念碑,不为死者,而为生人。 【彭 俐】
- 校者注:又译作“西西弗斯”,这里正文仍用原译“薛西弗斯”。
反与正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它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感到很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1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外。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