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格里耶(第2/2页)

克洛德·西蒙当即回答我说,他同意我的意见,同意这些灵气尽除的章节写得空空洞洞,形同废话,同意这些章节从文学角度看只能取得否定性的反效果。他以一种感人的谦逊态度补充说,这种情况出现的唯一理由是为了让卡尔曼接受全部作品,否则,卡尔曼一定会认为那本书写得艰涩难解,不够“合理”,予以拒绝。

宁可在他的酒里掺水,他心中无比珍视的原有文本一点也不改变,所以他在其中兑上几杯淡而无味的汽水!兰东和我,我们当时就建议把那些谦恭的添加物都给删掉,按他最初的样子恢复全书,如果卡尔曼—莱维拒不接受,我们请他把书稿转给我们。就这样,《风》在子夜出版社出版了,此后,克洛德·西蒙所有的作品都在子夜出版社出版,由此开始,他的天才得以自由驰骋,出版方面的任何限制宣告解除。在这一事件中,有一条教训:现存秩序的守门犬尽管老大不高兴,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声名鹊起,很快他又取得世界范围的声望,因此法国现在才得以取得来自瑞典的荣誉。

“在他的酒里掺水”这一说法出现在我笔下并非偶然,因为西蒙本人在这个时期就是葡萄种植者。在这里,作为一个人的风貌,以及他个人的全部历史,正好是作为作家的风貌的印证。投身于西班牙战争的战士,1940年在佛兰德地区服役的骑兵,葡萄种植者,滑雪运动员,所有这些形象,对我来说,都可以在这深深根植于有血有肉生动活跃的生活中的作品里面找到,这种作品与因打乱了我们的习惯一厢情愿加之于先锋派文学那种抽象化和枯竭的绞脑汁作法的“象牙之塔”,真是相去十万八千里。

说到这里,让我们看看亨利·德·科林斯 这样的证明吧。亨利·德·科林斯在那灾难性的佛兰德战役中,曾与骑兵西蒙并肩作战,在我们这部获诺贝尔奖的小说中,人们多次看到骑兵西蒙那种徒劳无谓的英勇气概;其实,他是怀着索谬尔军校骑兵教官中处在特权地位的顽固军官那种残忍的温情对之加以嘲笑的,德·科林斯很可能就是这类具有贵族身份的骑兵军官的原型,如果不是范型,至少可说是人物生成的始因。骑兵部队这位军官在他出征日记中经常提到与其坐骑融为一体的军人西蒙,仿佛有一种自然力量把他们全体推向他们的终局,既悲壮又荒谬的命运:在溃败途中,面对敌人的坦克,全副武装,高举战刀,冲向死亡。孤独的骑兵克洛德·西蒙,他有他的风格,如同被骑兵大队不可抗拒的潮涌所裹挟,引向一种今非昔比的浪漫主义,于是回忆、想象、幻觉随着大潮一涌而起,克洛德·西蒙的文笔立刻就把热情的读者激动起来了,把他们引向世界,有时甚至将读者推向某种具有同一性的奇异现象之中:有些青年沿着这位大师的轨迹亦步亦趋,也拿起笔来写作,不仅使用他的词汇用语,行文中也浮现出与他笔下语句同样独特的节奏,不仅这样,他们还写他曾经写过的人物,他们创造出一种虚幻的性格,既闪耀着赞美的光彩,也带有嘲讽的色调,对此西蒙是颔首微笑的第一人。有些专家可能还记得十五年前出现过一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公共汽车》(Omnibus),是一位名叫伯努瓦·彼得斯(Benoit Peeters)的人写的(最近获得昂古列姆连环画大奖的人就是他)。他的文笔是对西蒙式笔法意味隽永的模仿。小说的主人公就叫克洛德·西蒙,是一位大作家,而且还是一位神经错乱的作家,嗜酒成癖,时刻以为诺贝尔奖即将归属于自己!但是那位真克洛德·西蒙在那个时期对于获奖一事根本想也不曾想及,竟怀着诙谐殷勤心意给他的书写了一篇序言。

王道乾 译

□读书人语

从最后一节往前读,不知道是不是“新小说”派作家们构思上的一种幽默,但读这篇介绍西蒙的短文,读到通篇唯一可以称作故事的最后儿句话,回头再想一想西蒙这个人及其心态,我们该会有所收获啦!短文撰写者格里耶也是“新小说”派中的头面人物,文中他没忘记介绍自己。

西蒙沿着弗兰德公路溜溜达达在干什么?二战期间这里曾炮火连天,战刀飞杨,那时间的西蒙当然没有这份悠然自得的闲心,也许他的这份闲心也是得天独厚:“于是回忆、想象、幻觉随着大潮一涌而起”,西蒙把他所有的激情都隐遁在溜达的后面。必须承认西蒙这个人独具慧眼——绝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原来:这条公路,通往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领奖台。

西蒙可指责和可赞杨之处都在这里,他以悠闲的心情面对别人的指责甚至是带有嘲讽意味的模仿,他不去辩解他在这条路上发现了什么,至多是玩一些“酒里加水”的把戏,换取旁人的一点理解。这可能是高手下棋的漏步被误以为是假招式,也可能是棋力还没有达到却被人误以为达到了某种境界。要了解这一点,单凭短文永远无法理解。还是更多地去读西蒙的作品吧!这决不是忠告。 【鲁一玮】

  1. 热罗姆·兰东,子夜出版社出版家,新小说作家的作品基本上都在子夜出版社出版。
  2. 《风》,1957年出版。
  3. 1940年与克洛徳·西蒙同时在法军骑兵团服役的一位贵族,后来在西蒙的小说中屡次出现的骑兵队长德·雷谢克,据说就是以他为原型。
  4. 指克洛德·西蒙的代表作《弗兰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