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第2/3页)

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银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吸引着人们的心灵,它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尽管由于幻象瑰丽,神奇莫测和感情充溢,超乎寻常,此书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实际上这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詹姆士·乔伊斯的内心的孤立,不能容忍自己拴在已经有过的事物之上,它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就不会产生后代。他是个流星式的人物,充满了朦胧的原始力量,这是一本巴拉塞尔士流星式的作品。就像那位中世纪的魔术师的著作,以更加现代的方式,把诗意的因素和抽象的欺骗溶为一体。心灵的神秘的教义带着奥秘,令人惊讶不已的科学之中掺杂着狂暴的滑稽突悌,一本与其说是打开了新天地的作品,勿宁说是创造了新语言的作品。然而不论怎么说,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这本书是一本才气横溢的稀世珍品,将永远像一块来自冰川时期的岩石,傲然挺立,与一派丰腴景象的周围环境毫不沾边,等到它历经时间的考验,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似的,会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士·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

张玉书 译

□读书人语

本文立论精辟新颖,用寥寥三千余字就对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尤利西斯》发表了独到的见解。茨威格认为这是一部向都柏林复仇的“严酷分析的心灵复仇记”。他和乔伊斯年龄相仿,境遇相当。他也生于一个弱小国家(奥地利),一生坎坷。1934年枝纳粹驱逐,颠沛流离,先移居英国,1940年漂泊到巴西。因不适应该地的生活,孤寂失望而自杀。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所揭示的社会环境给人的心灵带来的深重创伤,茨威格甚有同感。这是茨威格与乔伊斯结识十年后所写。可以说是乔伊斯的知音了。茨威格说乔伊斯是个语言的魔米师,而茨威格此文又何尝不是用极其形象化的语言(如:“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组成的!它闪烁的审智和光芒,绝不下于乔伊斯的长篇巨著《尤利西斯》。 【文洁若】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到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nulla crux,nulla coroma——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和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张厚仁 译

□读书人语

茨威格曾被罗曼·罗兰称为“灵魂的猎者”,在其写作生涯中,他不知探求过多少伟大灵魂的秘密。但在托尔斯泰墓前,他却近乎无言了。这里长眠着一个更加伟大的灵魂,在他的墓前,仿佛“人类灵魂的游牧”(罗兰)到此俏然而止:面对俄罗斯和人类的良心,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除了肃然起敬而外,又将何为?于是茨威格轻轻地说:这是“世间最美的坎墓”。

在这里,茨成格似乎解构了自己以往的风格。不再有心理探求,也不再有丰赡的结构,全文只有两段,语气朴吶,文心无华。他是“同情大师”,而这里的同情却倾注于“朴素”,他要在“朴素”与“最美”之间划上巨大的等号。人类的良心是“朴素”的,人类的历史也是“朴素”的,托尔斯泰生前与死后的“朴素”不是比别人的富丽堂皇“更宏伟、更感人”吗?无名士兵一样“逼人的朴素”是如此庄严地护卫着托尔斯泰的墓地,以至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从这里摘走一朵小花。茨威格也是一样,他只是献上了自己这朵散文的小花,而其“朴素”的光芒,如果收进他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当不会比“群星”逊色。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