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第2/3页)

画面比在电影里更有生气,因为它给予眼睛以全部现实的宁静。电影则把它无休止的运动传给了画面上的事物;眼睛的宁静似乎更为重要。为什么就不能将电影同幻灯结合起来呢?

在书店的橱窗里,我看到了丢勒学会的《文学顾问》一书。决定买它,但是又改变了主意,然后又回到最初的决定;在这前思后忖中,这一天的全部时间就这样消磨在书店的橱窗前了。在我看来,书店是那样凄惨。书也是那样凄惨。只是在这儿,我才感到弗里特兰特同世界还存在着联系,但只是很脆弱的联系。有一次我还走进去看了一下。弗里特兰特不需要科学书籍。因此这里书架上的小说几乎多于大都市书店里的小说。一位老太太坐在绿色灯罩的电灯下。橱窗里有四五本《艺术保护人》杂志,刚打开包,这使我想起了这是本月的第一天。老太太从橱窗里拿了一本书,把书放到我手里。她感到吃惊的是,我怎么会透过毛玻璃看到了这本书。她在分类帐上查找价格。因为她不知道这本书的价格,丈夫又不在。我说晚上我还会回来的,但是并未守约。

莱兴贝格。

夜晚,人们急匆匆地赶路。区区小镇,这样急匆匆究竟为了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住在镇外,那末肯定会乘有轨电车,因为距离太远。但如果就住在镇上,距离根本不远。因此也没有理由急匆匆赶路。但人们加大了步子急匆匆地穿过广场,虽然对一个村庄来说这个广场也不算太大,而市政厅却大得出乎意料(市政厅的影子可以遮盖广场而绰绰有余),这就使广场愈加显得小了。

一个警察不知道工人赔偿办公室的地址,另一个警察不知道展览会在哪里举行,第三个警察甚至连约翰内斯胡同的位置都不知道。对此,他们的解释是,他们当警察为时不长。要问路我就是去派出所,那里有许多警察在闲荡,大家却穿着漂亮、崭新和颜色令人吃惊的制服,因为不这样,人们在街上除了黑色的冬季大衣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街道窄小,只能安放一条路轨。因此去火车站的有轨电车行驶路线不同于从火车站开出的有轨电车。从火车站幵来的电车经过维也纳大街(我住在这条街上的埃希饭店),去火车站的电车经过施图克尔大街。

我到剧院去看过三次戏。其中一出戏叫《海与爱之浪潮》。我坐在二楼楼座里,一个演员演得好过了头,以致在念诺克勒鲁斯的台词中有了太多的嗓音;第一幕结束时,剧中人希洛和黎安德互相盯着,我流了几次眼泪。在第二幕中,森林是人们从古老的精装本书所载照片中看到的那种森林,十分动人,攀援植物从一棵树缠绕到另一棵树上。一切都长了青苔,呈深绿色。从第三幕开始每况愈下,好似后面有追兵一般。

金坚范 陶 洁 译

□读书人语

以《变形记》闻名于世的表现主义巨匠、“荒诞”文学先驱卡夫卡‘这篇《旅途札记》中一反荒诞、象征、变形、寓意等小说创作手法,而以朴实无华的纪实笔调记录了他访问两座古镇的一些断断续续的旅途见闻。文中似乎没有什么高濑,没有什么情节,甚至也看不出什么感情。一种淡淡的汉然,一种平铺直叙,但却十分契合于记叙那半个多世纪前的欧洲古镇,那古镇上的风情与人物。一些看似琐屑的细节被作者敏锐的眼捕捉在手,显得那样真切:那位把香肠皮刮得透明的犹太人,那位“三尖”的聋子,那位折报纸像叠丝绸的年轻人,那位大嘴巴的女服务员,那位像尸体一样僵硬却十分热情的乘客平淡中漾出一种兴味,一种内神。此中透露出作者永远抹不去的卑怯怜悯、郁郁寡欢的孤独甚至惶恐。 【周宁】

我僵直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我卧身于一个深渊之上,双脚深深地埋在一岸边,而双手深深地埋在另一岸边,我将牙齿紧咬在松碎的泥土里。我的外衣角在我的两肋飘动。在身底下很远的地方,那条盛产鲟鱼的冰冷的渊水奔流不息。漫游者谁也不到这无法通行的高处,这座挢在地图上也是找不到的。我就这样静卧着等待;我必须等待;没有一座桥一旦建立起来,如果不倒塌的话,会不再是一座桥。一天傍晚,是第一天还是第一千天,我也说不清——我的脑子总是混乱不堪,而且总是,总是转呀转的——夏天的一个黄昏,渊流的吼叫声渐变深沉,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我走来,向我走来。伸展你的身躯吧,桥,做好准备,没有围栏的桥身,举起这位信托你的人吧。如果他的脚步犹豫不定,就悄悄让它们稳健跨出,但如果他步履蹒跚,那么就自我介绍吧,像山神般把他猛地抛到对岸去。他来了,他用手杖的铁尖轻轻敲打我,然后又挑起我的外衣角,将它们向我折叠过来;他把手杖铁尖插入我浓密的头发中,他把它搁在那儿好一会,无疑因为他正在环顾四周,眺望远方。然后——而我仅仅在脑海中随着他越过高山峡谷——他双脚一跳,跳到了我的身躯当中。我周身剧痛,战栗不已,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谁嘛!一个孩子?一个体育家?一个冒失鬼?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一个教唆者?一个破坏者?我翻过身来瞧他。桥翻了个身!还未等我完全翻过身来,我已经在往下跌落,我跌落了下去,眨眼间,我断裂开来,插在尖利的岩石上,就是那堆过去曾冲出水面,始终那么平静地注视着我的岩石。

冬 妮 译

□读书人语

卡夫卡是迄今为止真正地以写作为生存的几个人之一,他的非凡之处在于他从不耍花招,从不靠长句子或者短语而引人注意,不想以一枝笔买来自己的命运——包括眼神、笑脸、女人和金钱;缺乏幽默感缺乏俏皮和自视高明这一点使得卡夫卡可能胜过任何人,包括莎士比亚或者海明威、福克纳。如果有机会弄清自我与世界、生活与命运、思想与大地的关系,卡夫卡绝对不会浪费精力去卖弄或者耍贫嘴。他的作品不仅是一座桥,沟通人类自我与本我、命运与现实,更是一棵树,直接深入到大地的肺腑,以全部的根系和枝叶倾听宇宙的呼吸,这样,他拒绝与世俗社会进行任何一种方式的交流,一任思想的漩涡挟袠着他做痛苦的旅行。这是他《桥》以外的一切作品特别提醒我们注重的一点。至于这篇《挢》本身,不仅十足地表现了卡夫卡最为惯常也最为精采的象喻方式,似乎更引人注意到一种沉重下落的物质运动,这种下落在《桥》里是桥本身的断裂然后下跌再后是深入泥沙或者撞击岩石,在《审判》里是一个被父亲判处死刑的儿子飞身扑向死亡的深渊的跳跃,在《乡村刑场》里是机器的锯齿钳进如肉的慢速滑行,在《变形记》中是格列高尔急于走脱急于消失急于遁入泥土的紧张奇妙的幻觉过程……这究竟是生命对永恒的向往还是抗拒?是对大地的迷恋还是对生命的恐惧?也许是也许都不是:卡夫卡所有作品似乎更接近对死亡的体验;他尝试成百上千次的死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一种对自己更好更合这,于是他打开煤气,让这种有毒的气体充满自己每一个细胞之后,彻底地翻过身去,这样他以现身说法的举动向世人做以最终的劝说:热爱生命的最简捷的方式就是提前结束生命,这个提前量将是世界思想最集中真切的光源,是大真,也是大能,是文学,更是哲学。 【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