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劳伦斯(第2/3页)

我们大家都这样或那样地进行讥讽攻击。在小学,我们是脆弱而羞羞答答的女孩子。那些被人有趣地称为“家境贫寒”而为数极少的大龄女孩,胆怯而被人瞧不起。她们言谈粗鄙,肌体更是粗贱。据说她们已当了妓女,可能她们早就当了妓女,这差不离是她们轻易可得的唯一职业。

死者也葬在那地方。不只那些用当地话说是“过世”的祖父母,那些古老相册深褐泛黄照片上表情阴郁、蓄着胡子或头戴软帽的祖父母葬在那儿;就是那些永远是十八、九岁的叔叔伯伯也葬在那儿,公墓里我们家族的花岗岩石碑上刻着他们的姓名,而他们的骸骨却葬在法国。我年轻的母亲葬在那墓地里,葬在我们家族其他死者之旁。我十岁时,父亲年仅四十,也离开了那生气盎然的城镇,加入了坟山上死者安息的行列。

我十八岁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座小城,离开了大草原。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今生今世会把那块土地、那座小城装在脑子里,也不知道它们会成为我立意写作的主要动力和源泉,无论我居于何地,离得多远,情况总是如此。

这是我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区域,在某种意义上说,从那时起,我一生始终在努力地观察它,在努力地适应于它。这必然会束缚思想,且有时已经束缚了思想,但却不影响想象创造力的发展。小城的情况是多方面的,但却从来不阴郁沉闷。

现在,我明白,加拿大的情况大体上也如此。究竟为什么加拿大数代人都假称他们确认这块国土阴郁沉闷?我们完全清楚地懂得情况并非如此。然而,长期以来,我们没有宣扬真实国情。如果我们所谓的爱国心高涨起来,这对外界人士、甚至对我国某些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来说,似乎是怪异的,或是毫不相干的,他们可能设法去了解,多年来我们缺乏自尊,我们在山姆大叔和大不列颠两个主宰者的巨大阴影下生活。我们才刚刚开始看重我们自己,珍视我们的国土,信赖我们的能力;我们才刚刚开始承认我们的传统,实现我们的幻想。

这块国土该痛惜哀叹的方面确确实实是够多的了。当我看到工业废水污染我们的湖泊河流,我便感到激愤和失望;当我看到我们被美国接管的企业和自然资源日益增多,我便感到万分沮丧。尤其是,我们不能单单诅咒“该死的美国佬”。决不该忘记:是我们自己,把如此之多的天生权利拱手卖掉,以换取一团混乱的受人摆布的所谓进步。我原来幻想,这里不可能、也不会出现压制现象。但是,在我目睹加拿大1970年实行《军事法条例》之后,我仅存的一丝天真的幻想永远荡然无存了。诚然,在我心灵深处,且常常是秘而不宣之处,我始终懂得,凡事到处可发生,因为人类自由的种子与桎梏的祸根处处可见,就是在某个草原城镇的小天地里也一样。不过,我对我们的不公正,对我们的愚昧深恶痛绝。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家庭那样,过去和现在始终如一地在书里写小城我所嫌恶的那些方面,写在一定程度上永远是我自己的那些方面。

这块国土仍然比别的国土更能吸引我。虽然我在非洲和英国居住过,但是,无论它们有多么美妙的地方,却不具有同样的感染力,比如说,没有像安大略南部地区那样打动我的心。去年夏天,我在那里的一条河畔上的一间杉木小屋里度过了四个月。我过去常常告诫自己说:“识破加拿大人,你便会发现他们是冒名的开拓者。”尽管如此,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全然超脱红尘,这倒是真的,但愿我们可别脱离了尘世。我曾以为:我一生惧怕和怀疑城市,我因而变成了一种古板的怪人。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那间小屋有扇长长的窗户,与前面的西墙相对。清晨,我常坐在窗前的栎木桌旁,观察着窗外的河流,眺望着远处高大的树木在晨曦中显得青翠金黄。那河水是古铜色的,阳光神奇地洒在河上,将近岸河底波状的沙滩映照在河面上。突然,有条鱼冒出水面,如一弯新月,还没看清楚就消失了。隔壁的老人说,这些跃出水面的鱼是鲤鱼。他本人更爱北美大梭鱼,因为他是一名地道的渔夫,他曾同北美大梭鱼进行过搏斗。风大多经常往北吹,河却朝南流,这样,当河水被风激起了涟漪,而水流湍湍,河水似乎朝南北两个方向流。我喜爱这景象,并把它看成是一个先兆,一个自然界的象征。

数年前,我回到了温尼伯,在大学母校作了一次报告,公众都可以去听。报告结束后,一位高龄老人走上前来,问我娘家是否姓威姆斯,我回答正是。心想,他也许认识我父亲,或许认识我祖父。但是,情况却不是这样。他说:“我还是个小伙子时,曾给你曾祖父罗伯特·威姆斯干过活,当时他在雷伯尔尼有牧羊场。”我想,那瞬间,我又重新意识到某一点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古昔的家族,祖籍是苏格兰和爱尔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那已经不再如此紧要相关了,我真正的祖先是在这里。

根据“爱国”这个词的常义来说,我谈不上很爱国。无论是在政治上、社会上或文学上,我都不会评断“我国的是非”。但是,有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不论好坏、终生无法改变的。

这就是我的入世之地。这天地,有着祖先——既有我本人的祖先,也有别人的祖先——他们现在也是我的袓先;这天地,陶铸了我,并继续在陶铸着我,虽说我反对过它的某些方面,而且继续在反对它的某些方面;这天地,促成我抱定了自己的毕生事业,因为,在这里,我培养起自己独特的观察力。

张一麟 译

□读书人语

人与大地,心灵与故乡的关系就这样被表达出来了。这是散文的方式。是距离大地、距离人类心灵最捷近的方式。非常感谢玛格丽特·劳伦斯,这样连续不断地在混乱狼藉的背景中执着地追问自己昼夜漂泊的灵魂,这样不亢不卑地寻找自己的根系和人类的血脉。玛格丽特·劳伦斯的姿式让我们再一次看见了荷尔德林、里尔克、海德格们的身影,再一次听见了回响在大地深处的歌吟:“大地,亲爱的大地,我渴慕,我要!”这应该是面对现实绝望的吁求,也是面对现实充满希望的吁求,绝望与希望,就这样被拴在了一个日子上,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要让可怜又自负的人类重新发现自己之所从来,让他正视脚下的土地,让他把入世之地的源头活水注入自己贫血的脉管,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茫然多么徒劳的事情!所以才有诗!才有哲学!只有在对待故乡的关系上,宗教、艺术与哲学才合而为一,诗和散文才见出共通共融的品质,原来她们都在表达同一的思想,寻找同一个归宿。但愿这篇《入世思源》让所有即将和终将看到她的人能有哪怕是几秒钟的伫足和反省,能给他们欢乐的人生酒怀中加一点点盐,让他们在品尝中有所回味。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