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直哉(第2/2页)
在奈良时,厨房前有五六株青桐树,两边是土墙,另外两边张上了铁丝网,兔子便养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掏了洞生小兔子,挖开洞来看,弯弯曲曲的有四五尺深,洞底窝着四五只小兔,底下铺着草,母兔还揪下自己肚子上的毛,同草垫在一起,看母兔的胸腹,还露出红红的肌肉。光繁殖,也不想吃它,因此,放到春天的树林子里去了,其后再没有见过,一定是被人或狗逮住了。
现在养的一只,是这儿街道办事处在它刚出生时送给我们的。去年底,最小的女儿贵美子,提出要求:“我们养兔子好么?”
“养大了要吃的,如果答应这个条件,那就养吧。”
“可以可以……反正养熟了,爸爸一定不肯杀了吃的。”孩子一开头就打算好了。
“不,杀了吃,一定的。”
“好,没有关系。”贵美子笑了。马上做了一只木箱,又在餐室前打了一个木柱,用一块尺半见方的木板,做一个像盘子似的台架,架在上面。贵美子把小兔抱来了,大概刚出生不过几天的样子。
白天,把小兔搁在台上,到晚放进木箱,搁在门间的水泥地上。
兔子很会吃,拉很多黑豆似的粪粒,每天早上把粪埋在牡丹根下,兔子渐渐大起来了。
把小木箱放在门台边,兔子听见天空中飞机飞过和长尾鸡啼叫的声音,便惊慌地逃进木箱去。鼻子在索索地动,耳朵也好像很灵,只消听到远处的狗叫,马上竖起来,鼻子立刻不动,静静地伏着。有时站起两条后腿,两只长耳朵一会儿伸向前面,一会儿伏到后面。有时睡在阳光下,没精打采的样子,光竖起一只耳朵。
总之,是胆小的动物。有一次,楼上阳台上晒着被子,被子从上面挂下来,把它吓坏了,从高台上跳下来,逃到院中树荫下躲起来了。有时猫儿想跳上它的木台,它把两只前爪趴在板沿上,索索地动着鼻子,很害怕地从上面向下张望。
贵美子一人在餐室吃饭,忽然听见吱吱的怪叫,连忙跑出去瞧,见狗正在追兔子了,狗见贵美子就逃走了,可是兔子也害怕贵美子,要逮也逮不住它。那时它眼睛上面已被抓伤,流出血来,留下了伤痕。
原以为它不会叫,可是后来留意到,也会发声,高兴时,发出咕咕的低音,走到人跟前,凹进了肚子,便咕咕地叫了。人也学它咕咕地叫,它又咕咕地叫了。倒是比原来想象更容易养熟的动物。最近熬了几个夜,夜里上厕所——厕所就在门间边上——开头,兔子听到脚步声,惊慌了,躲到台阶底下去,等我从厕所出来,却正在门外等着我,高高兴兴地转着我脚边绕圈儿。一直跟我走到廊下,我只好举脚把它赶开,关上了廊门。
已经长大了,原来那个木台不够大了,另外又打了木桩,造成一个三尺见方的台架。早上从木箱放出来,它在这台架上,又是跑,又是跳,又是溜跌,一只后脚常常蹈空,总是闹个没完。人走过去,就靠拢来,已经不怕人了,却跟狗一样,故意逃开着玩儿。给它打扫台架时,想叫它让开点可以打扫,它却蹲在那儿不肯移动,这也跟狗儿一样。也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特别是按住它的头,把它的项颈扣在台板上,它便闭着眼睛不动了。养了三次兔,这一次最有趣了。因为饲料关系,家里已不养动物,大概由于好久不养,所以特别感兴趣吧。
从餐室玻璃窗,看外面木台上的兔子,是最近的一种娱乐。看看兔子的各种姿态,几乎一切都使我想起日本画中所画的兔子来,常常联想到宗达的画,画得很简单,寥寥数笔,便表现得特别生动。可是在看兔子时却很奇怪,没联想到栖凤的写实的兔子,光是写实,却抓不住兔子本来的神情。活着的兔子,可比栖凤的写实画,更接近宗达的写意画。想起来也是一件趣事。
叫孩子称了一称,兔子的体重已有四斤多了,背上的肌肉,摸起来很厚实。——住在邻近的W君最近教我杀兔的方法,要吃兔肉不用刀杀,只要一条带子勒住它的脖子,挂在门外钉子上,不用去看它,过一会儿就死了,也不流血,不知何时已经断气了。
可是我们这只兔子没有杀,实际上,我同贵美子一起,在刚养起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楼运夷 译
□读书人语
我想,天底下的作家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种像海明威,好勇斗狠,嗜血如命。他那杆双筒猎枪,不仅指向社会,指向命运,指向飞禽走兽,最后还指向了自己。再一种便像志贺直哉,柔情脉脉,慈眉善目,一副菩萨心肠。海明威身上更多地体现了西方社会中奉行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竞争法则,一种率直得近乎残忍的血性精神,志贺直哉的身上则是更多地体现了东方文化所强调的人与人相善,与自然相亲的静穆和谙的社会理想。孰是孰非?孰真孰伪?真是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也许,我们不该熄掉我们心中残存的温情,否则,世界真是太寒冷了。 【佐 禹】
- 广津和郎(1891-1968),日本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