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第2/2页)

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受,对我最大的挑战还是离开原来思考的东西;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脑中的实验室”工作,怀念在图书馆醉心读书的岁月。烈日下身体是累的,但心里闷得发慌,忙来忙去不知意义何在,常感到心神不宁,像失水的鱼。真希望有什么药丸吞下就能交换时空,让我每天至少能回到书桌工作几小时,保持进度,接着要我做牛做马都行——不禁反省这半年来自己太混太肤浅了,默许许多不重要的事把自己缠住,如果之前够用功,稍得成果,或许今天我可以当作是给大脑放假,调适起来会容易一些。说来或许让你笑话,我甚至羡慕女生不用当兵,可见“宁为女人”其来有自。唯二的快乐是读经与收到信——在这里,有一种类似动物界的潜在竞赛,收信多的人似乎“地位较高”,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忘怀,所有操练的酸痛好像都减轻了。

他对她写的护守梦想与原则不坠入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颇有感发,引《雅各书》第一章二十七节:

“在神我们的父面前,那清洁没有玷污的虔诚,就是看顾在患难中的孤儿寡妇,并且保守自己不沾染世俗。”我想,不沾染世俗并非自傲或自喻清高,而是一种自我的无上自由,能超越世俗价值观,不受物役的意思。纸短情长,就此打住,盼再来信。

她被信件多寡影响“地位”的说法逗得起了玩乐之心,一口气写了十封信给他,设想他在那里收到这些玩笑信一定哭笑不得。她一面写一面暗笑,要比赛写信,惹到我就错了。

或许讲究纪律与绝对服从的军中生活,对像他这种哲学与人文特质强烈的人来说适应得比较辛苦,有一封信,他竟写着:

心理学上提到人生需要经过某种大变革,历经个人生活的危机之后,才算长大成人。但我宁愿永远当个小孩,长不大也没关系。精神医学上以“痛苦”为一种刺激(stimulus),是成长及生命的一部分,但这对多愁善感的人来说,就显得长夜漫漫路迢迢了。

冬寒之后,他的信渐渐变短,引用读经心得、阐述信仰渐多:

若问我为何学医,为了神。我为什么而生活?为了神。对于一个基督徒,神是他的一切,离开神,他就破产了。

记录个我的部分较少。她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算明显。有一点确定的是,谈信仰感发变多,讨论文学的笔触减弱。

信件往返有时间落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一月,前信所言事件与心情,待对方回复,可能已事过境迁、心情也转变。是以,通信之难就在于这是一门高超的切割时空、编辑事件、寄托感受的艺术。文字又比言说深刻,语言无法承载的形上层次的感悟,反倒适合用文字表达,而书信独具的、极私密性的倾诉特质,更使得透过文字而点燃彼此形上思维,进而情思印合的两个人,期盼收到对方的信近乎如饥似渴。

她想,信渐少,大概是军中生活能着墨的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在他认为无意义之事上浪费笔墨吧。

在第一册秘笈的最后一页,她写着:

好像不得不到最后一页。有了起头,就无法蓄意留白。墨尽之后呢,会不会是另一种起首?而且掩卷似乎越来越难,难在于怎么收场?这问题非得要你来解。或是,你根本不存在,只是我临水照镜照到前一个怨女的心酸影像,被附了身。其实,爱也不难,难在于无力为继。就算生出凡人所无的力气,筑成海市蜃楼,难就难在楼阁塌了,衣冠古丘之后,怎么收拾自己?或者,不收也是一法,任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都不留。把自己捆成一件包裹寄给你,拆不拆由你决定,退或不退也无所谓,我设法变成“查无此人”。如是,所有的疑问都交给季节去阅读,或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