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现实(第3/3页)
于是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同一个事物就足可以完成一次修辞的需要,和结束一次完整的叙述。博尔赫斯具备了这样的智慧和能力,就像他曾经三次将自己放入到叙述之中,类似的才华在他的作品里总是可以狭路相逢。这才真正是他与同时代很多作家的不同之处,那些作家的写作都是建立在众多事物的关系上,而且还经常是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他们必须解开上百道方程式,才有希望看到真理在水中的倒影。
博尔赫斯不需要通过几个事物相互建立起来的关系写作,而是在同一事物的内部进行着瓦解和重建的工作。他有着奇妙的本领,他能够在相似性的上面出现对立,同时又可以是一致。他似乎拥有了和真理直接对话的特权,因此他的声音才是那样的简洁、纯净和直接。
他的朋友,美国人乔瓦尼在编纂他的诗歌英译本的时候发现:“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来愈明晰、质朴和直率。研究一下他通过一本又一本诗集对早期诗作进行的修订,就能看出一种对巴洛克装饰的清除,一种对使用自然词序和平凡语言的更大关心。”
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显然已经属于了那个古老的家族。在他们的族谱上,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名字:荷马、但丁、蒙田、塞万提斯、拉伯雷、莎士比亚……虽然博尔赫斯的名字远没有他那些遥远的前辈那样耀眼,可他不多的光芒足以照亮一个世纪,也就是他生命逗留过的二十世纪。在博尔赫斯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古老的传统,或者说是古老的品质,历尽艰难之后成为了永不消失。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现实。
当他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旅途的客栈中相遇时,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在幻觉里展开的故事,可是当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听到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感到是自己在录音带上放出的那种声音。多么奇妙的录音带,录音带的现实性使幻觉变得真实可信,使时间的距离变得合理。在他的另一个故事《永生》里,一个人存活了很多个世纪,可是当这个长生不死的人在沙漠里历尽艰辛时,博尔赫斯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在这个充满神秘的故事里,博尔赫斯仍然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恐惧,或者说什么才是恐惧的现实。
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现实。尽管他的故事是那样的神秘和充满了幻觉,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了,现实又总是转瞬即逝,然而当他笔下的人物表达感受和发出判断时,立刻让我们有了切肤般的现实感。就像他告诉我们,在“干渴”的后面还有更可怕的“对干渴的恐惧”那样,博尔赫斯洞察现实的能力超凡脱俗,他外表温和的思维里隐藏着尖锐,只要进入一个事物,并且深入进去,对博尔赫斯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正是博尔赫斯叙述中最为坚实的部分,也是一切优秀作品得以存在的支点,无论这些作品是写实的,还是荒诞的或者是神秘的。
然而,迷宫似的叙述使博尔赫斯拥有了另外的形象,他自己认为:“我知道我文学产品中最不易朽的是叙述。”事实上,他如烟般飘起的叙述却是用明晰、质朴和直率的方式完成的,于是最为变幻莫测的叙述恰恰是用最为简洁的方式创造的。因此,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这样认为:博尔赫斯的叙述“回答了当代小说的一种深刻需要——对技巧的事实加以承认的需要”。
与其他作家不同,博尔赫斯通过叙述让读者远离了他的现实,而不是接近。他似乎真的认为自己创造了叙述的迷宫,认为他的读者找不到出口,同时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在《秘密奇迹》的最后这样写道:“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打倒。”
这是一个奇妙的句子,博尔赫斯告诉了我们“四倍的子弹”,却不说这四倍的基数是多少。类似的叙述充满了他的故事,博尔赫斯似乎在暗示我们,他写到过的现实比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多。他写了四倍的现实,可他又极其聪明地将这四倍的基数秘而不宣。在这不可知里,他似乎希望我们认为他的现实是无法计算的,认为他的现实不仅内部极其丰富,而且疆域无限辽阔。
他曾经写到过有个王子一心想娶一个世界之外的女子为妻,于是巫师“借助魔法和想象,用栎树花和金雀花,还有合叶子创造了这个女人”。博尔赫斯是否也想使自己成为文学之外的作家?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