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第4/5页)

这只是忍受的开始,在此后两百多页叙述的岁月里,海丝特经历着越来越残忍的自我折磨,而海丝特耻辱的同谋丁梅斯代尔,这位深怀宗教热情又极善辞令的年轻牧师也同样如此。在两个人的中间,纳撒尼尔·霍桑将罗格·齐灵渥斯插了进去,这位精通炼金术和医术的老人是海丝特真正的丈夫,他在失踪之后又突然回来了。霍桑的叙述使罗格·齐灵渥斯精通的似乎是心术,而不是炼金术。罗格·齐灵渥斯十分轻松地制服了海丝特,让海丝特发誓绝不泄露出他的真实身份。然后罗格·齐灵渥斯不断地去刺探丁梅斯代尔越来越脆弱的内心,折磨他,使他奄奄一息。从海丝特怀抱珠儿第一次走上绞刑台以后,霍桑的叙述开始了奇妙的内心历程,他让海丝特忍受的折磨和丁梅斯代尔忍受的折磨逐渐接近,最后重叠到了一起。霍桑的叙述和肖斯塔科维奇那个侵略插部的叙述,或者和拉威尔的《波莱罗》不谋而合,它们都是一个很长的、没有对比的、逐渐增强的叙述。这是纳撒尼尔才华横溢的美好时光,他的叙述就像沉思中的形象,宁静和温柔,然而在这形象内部的动脉里,鲜血正在不断地冲击着心脏。如同肖斯塔科维奇的侵略插部和拉威尔的《波莱罗》都只有一个高潮,霍桑长达二百多页的《红字》也只有一个高潮,这似乎是所有渐强方式完成的叙述作品的命运,逐步增强的叙述就像是向上的山坡,一寸一寸的连接使它抵达顶峰。

《红字》的顶峰是在第二十三章,这一章的标题是“红字的显露”。事实上,叙述的高潮在第二十一章“新英格兰的节日”就开始了。在这里,纳撒尼尔·霍桑开始显示他驾驭大场面时从容不迫的才能。这一天,新来的州长将要上任,盛大的仪式成为了新英格兰地区的节日,霍桑让海丝特带着珠儿来到了市场,然后他的笔开始了不断的延伸,将市场上欢乐的气氛和杂乱的人群交叉起来,人们的服装显示了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使市场的欢乐显得色彩斑驳。在此背景下,霍桑让海丝特的内心洋溢着隐秘的欢乐,她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红字,她的神情里流露出了高傲,她在心里对所有的人说:“你们最后再看一次这个红字和佩戴红字的人吧!”因为她悄悄地在明天起航的路上预订了铺位,给自己和珠儿,也给年轻的牧师丁梅斯代尔。这位内心纯洁的人已经被阴暗的罗格·齐灵渥斯折磨得“又憔悴又孱弱”,海丝特感到他的生命似乎所剩无几了,于是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告诉他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老医生是什么人。然后,害怕和绝望的牧师在海丝特爱的力量感召下,终于有了逃离这个殖民地和彻底摆脱罗格·齐灵渥斯的勇气,他们想到了“海上广大的途径”,他们就是这样而来,明天他们也将这样离去,回到他们的故乡英格兰,或者去法国和德国,还有“令人愉快的意大利”,去开始他们真正的生活。

在市场上人群盲目的欢乐里,海丝特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纳撒尼尔·霍桑的叙述让其脱颖而出,犹如一个胜利的钢琴主题凌驾于众多的协奏之上。可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出现了,海丝特看到那位衣服上佩戴着各色丝带的船长正和罗格·齐灵渥斯亲密地交谈,交谈结束之后船长走到了海丝特面前,告诉她罗格·齐灵渥斯也在船上预订了铺位。“海丝特虽然心里非常惊慌,却露出一种镇静的态度”,随后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远处向她微笑,这位阴险的医生“越过了那广大嘈杂的广场,透过人群的谈笑、各种思想、心情和兴致——把一种秘密的、可怕的用意传送过来”。

这时候,霍桑的叙述进入了第二十二章——“游行”。协奏曲轰然奏响,淹没了属于海丝特的钢琴主题。市场上欢声四起,在邻近的街道上,走来了军乐队和知事们与市民们的队伍,丁梅斯代尔牧师走在护卫队的后面,走在最为显赫的人中间,这一天他神采飞扬,“从来没有见过他步伐态度像现在随着队伍行进时那么有精神”,他们走向会议厅,年轻的牧师将要宣读一篇选举说教。海丝特看着他从自己前面走过。

霍桑的叙述出现了不安,不安的主题缠绕着海丝特,另一个阴暗的人物西宾斯夫人,这个丑陋的老妇人开始了对海丝特精神的压迫,她虽然不是罗格·齐灵渥斯的同谋,可是她一样给予了海丝特惊慌的折磨。在西宾斯夫人尖锐的大笑里,不安的叙述消散了。

欢乐又开始了,显赫的人已经走进了教堂,市民们也挤满了大堂,神圣的丁梅斯代尔牧师演讲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种不可抵抗的情感”使海丝特靠近过去,可是到处站满了人,她只能在绞刑台旁得到自己的位置。牧师的声音“像音乐一般,传达出热情和激动,传达出激昂或温柔的情绪”,海丝特“那么热烈地倾听着”,“她捉到了那低低的音调,宛若向下沉落准备静息的风声一样;接着,当那声调逐渐增加甜蜜和力量上升起来的时候,她也随着上升,一直到那音量用一种严肃宏伟的氛围将她全身包裹住。”

霍桑将叙述的欢乐变成了叙述的神圣,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只有丁梅斯代尔的声音雄辩地回响着,使所有的倾听者都感到“灵魂像浮在汹涌的海浪上一般升腾着”。这位遭受了七年的内心折磨,正在奄奄一息的年轻牧师,此刻仿佛将毕生的精力凝聚了起来,他开始经历起回光返照的短暂时光。而在他对面不远处的绞刑台旁,在这寂静的时刻,在牧师神圣的说教笼罩下的市场上,海丝特再次听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使叙述的神圣被迫中断。那位一无所知的船长,再一次成为罗格·齐灵渥斯阴谋的传达者,而且他是通过另一位无知者珠儿完成了传达。海丝特“心里发生一种可怕的苦恼”,七年的痛苦、折磨和煎熬所换来的唯一希望,那个属于明天“海上广大的途径”的希望,正在可怕地消失,罗格·齐灵渥斯的罪恶将会永久占有他们。此刻沉浸在自己神圣声音中的丁梅斯代尔,对此一无所知。

然后,叙述中高潮的章节“红字的显露”来到了。丁梅斯代尔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叙述恢复了欢乐的协奏,“街道和市场上,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赞美牧师。他的听众,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认为强过于旁人的见解尽情吐露之后,才得安静。他们一致保证,从来没有过一个演讲的人像他今天这样,有过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圣的精神”。接下去,在音乐的鸣响和护卫队整齐的步伐里,丁梅斯代尔和州长、知事,还有一切有地位有名望的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走向市政厅盛大的晚宴。霍桑此刻的叙述成为了华彩的段落,他似乎忘记了叙述中原有的节拍,开始尽情地渲染,让“狂风的呼啸,霹雳的雷鸣,海洋的怒吼”这些奢侈的比喻接踵而来,随后又让“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这样的句式排比着出现,于是欢乐的气氛在市场上茁壮成长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