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有咖啡的生活(第3/5页)
我只是我已经陷进了咖啡世界,咖啡世界也侵入我的家乡。八十年代末期,中部地区掀起「庭园咖啡」风,在台中,一家比一家豪华宽敞的咖啡店在市郊冒出来。我在过年假期回到乡下,导演侯孝贤和几个朋友忽焉来访,我看到附近农田里有新的「庭园咖啡」营业,遂邀他们共同前往。只见农田之中,一座像「样品屋」似的建物立起,屋内有雕琢繁复的法式家俱,落地窗外不远还可以看见水牛耕稼,晒得黑里透红的农村女孩拿着厚重的菜单重重放在桌上,台湾国语说:「参考一下。」我看着这一切,突然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超现实之感。
神户大地震之后,我心里惦记牵挂着,急着想再去看看那个美丽的港都城市是否无恙。等真正回到这个村上春树的故乡时,那已经是大震灾的第二年了。一开始我在市内闲逛时,大部分受损的建筑已经恢复旧观,人群熙来攘往,似乎也已恢复原有的生活,灾难好像是远离了。
但行到某些街角暗处,我仍然看见有部分建筑因故未修,激烈扭曲变形的水泥线条让人触目惊心,仍可想见地震当时的威力。建筑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旧混乱的室内陈设,当然已经人去楼空了,但闹市之中突然出现一块废墟,那就变成结痂的伤疤一样,总是提醒你余悸犹存的创伤。
走着走着,来到山手通的「西村珈琲店本店」,远远就扑鼻传来熟悉的咖啡香气,我对它的安然无恙感到高兴。但到了店门口,却发现它的结构和陈列与记忆不同,本来外卖咖啡豆的柜台设在咖啡店入口的左边,如今却移到了中央,入口的木制拉门位置也好像变了。走进去坐了下来,点了它芳香带苦的肯亚A级的吉力马札罗咖啡,我才有机会慢慢审视,看到店内的资料讲到地震受灾的情形,以及他们后来如何重建的努力。
后来几天,这像是固定仪式一样,在神户的很多家店里都有一些照片或描述,叙述它在地震时是怎么样的,后来又是经过那些努力才让它恢复旧观与生气。虽说是旧观,事实上许多目前我看到的商店和地震前都不太一样,神户六十年老店「西村珈琲店」的情况也是如此,它也是经过重建和改装,某种意义来说,它们都「恢复」了,但它们也都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原来的模样了。
一个人一旦开始爱喝咖啡,不只是他住家或公司旁的某家咖啡店对他有意义,好像全世界的咖啡店也都开始对他而言有一种意义,他会不自觉地关心起旅行过的各个城市所邂逅的咖啡店。或者更准确地说,咖啡店有点像是他记忆城市的一个「座标」。这也是为什么我归来劫后的神户,看到昔日咖啡店的无恙会感到内心高兴,但发现它曾经受难而改装,又觉得有点失落。
就拿「西村珈琲店」来说吧,它其实不像是我会喜欢的咖啡店类型,因为它太大、太醒目、太知名,也太观光了,一般而言,我喜欢巷子里隐藏着的、人客稀少而肃穆、彷彿一移动身体就会惊扰它的安宁的小咖啡店,但「西村珈琲店」却占有我第一次来到神户的记忆。还记得我是在清晨陌生微凉的城市里寻找早餐,在路上被它浓郁的咖啡香气惊动,虽然在视觉上它也够抢眼了,厚重的黑木块加上白漆的土墙,迷漫着古雅气息,细节修饰上带着日本人的精致,使得这座巨大的木造德式建筑在日本城市景观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进门之后,我发现许多客人是上班之前赶来吃早餐的白领阶级,他们看着报纸,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一派通过某种生活仪式的感觉,这看起来是「地元」咖啡店了,这也让我放心很多。一般日本咖啡店的咖啡口味偏酸,不是我喜欢的路数,但我在「西村珈琲店」里点的第一杯「招牌咖啡」却苦中带甘,口感不俗,加上店内菜单上说咖啡豆是每日清晨用炭火现焙,整杯咖啡充满新鲜的芳香,那香气不正是把我从路上拉进来的原力吗?如今饱满的芳香与滚烫的黑色液体结为一体,从我的喉头徐徐流下,口腔里的香气味一直上升充满到鼻腔,舌尖端有甘甜,舌后根有苦味,加上咖啡因微微刺激着大脑表面的神经突触,带来一种混合了肉体与心灵的迷醉,一种虚幻却充实的满足感。
对它的咖啡有了好的第一印象(事实上它的厚片土司也极美味),临走时我还买了二磅它的豆子,一磅是它的「招牌咖啡」,另一磅就是后来我再去时会点的「吉力马札罗」。这二磅豆子每天早上在我厨房里释出的芳香,就使我对神户的记忆多延续了好几个星期。
「西村珈琲店」占领了我对神户的初次记忆,但我心目中代表神户记忆座标的咖啡店却属于「北野珈琲馆」。「北野珈琲馆」位在异人馆街道的北野区猎人?,位置是在游客穿梭如织的观光区内(其实我早期去神户时,即使是异人馆一带游客也是很少的,并无喧嚣之意),好处是它藏身二楼,座席无多,客人也相对稀落,店中央有一张大木桌,周围另有二、三张小台,袖珍雅致,有一种恬静清幽的错觉。坐在靠窗静谧位置,你可以看见猎人?上的游客往来,有一次我坐在靠窗坐位,望见窗户正下方一位水彩写生的老人,他架起画架,对着前方街景作画,从我的位置可以同时看见他的画和画中所对应的街景,随着时间流逝,两个画面逐渐形似而交叠,颜色也逐渐真实与写生相融,那是一个美好的旅程时间暂停的片刻。
在「北野珈琲馆」里,我最爱看留着络腮胡的男主人煮咖啡的模样;咖啡馆墙上一格一格摆满各色伊万里烧咖啡杯,店主人随手挑了一个(你也可以自己挑选指定,但任凭主人送来更有乐透机遇的乐趣,反正杯子无一不美),摆在吧台上,先注入热水温杯,他再取出手冲滴漏的锥型漏斗与小壶,热水冲烫,再放入滤纸与研磨咖啡,用长嘴小壶手工冲泡。他一杯一杯慢工冲泡,神情专注肃穆,姿势繁复优雅,彷彿茶道仪式搬到了咖啡身上。手工滤滴的咖啡,一般不会太浓或太烫,但多半口感微妙,气息幽美,历久不散,「北野珈琲馆」的咖啡也是如此,宜于专心品评,不做他事,若要聊天,也只适合偶而投射一句两句的闲谈,不适合热烈的讨论。
用来佐助热烈讨论的咖啡,也许不宜淡雅,应该浓烈简单,以强香辛口为中心;咖啡馆也是如此,像「北野珈琲馆」的雅洁装潢,就让你联想到安静,这又如何激烈争论、产生哲学呢?在大学附近充斥的咖啡馆,或者像纽约八○年代格林威治村里的波希米亚气息的咖啡店,墙上斑驳有渍,挂的黑白照片已经发黄;端来的咖啡盛在白色粗大的杯子里,又黑又浓又烫,但并不特别芳香。这种咖啡容许你大口牛饮,又放在杯中一段时间不去理它,并不需要你温柔屏息对待,凉了也可以一饮而尽,当它是苦口良药。最好它又有「续杯」(refill)服务,你无需注意杯中的状况,你和朋友大声喧哗,辩论得面红耳赤,只有在辞穷的时候才举杯掩饰,顺便滋润一下干燥的唇舌。咖啡在口时你的脑筋还转个不停,当然就不适合太精致、太芳醇的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