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七(第3/4页)

出去找点沙子和石头,装满衣兜和工作室,从而摆出一副博物学家的派头,这是容易的;然而那些一心一意热衷于这种收藏的人,通常都是些无知的阔老,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摆摆门面的乐趣而已。要从矿物的研究中得益,那就必须当化学家和物理学家;那就必须进行一些费力费钱的实验,在实验室里工作,时常冒着生命危险,而且经常是在有损健康的条件下,在煤炭、坩埚、炉子、曲颈瓶间,在令人窒息的烟雾和蒸汽中耗费很多金钱、很多时间。从这凄惨而累人的劳作中所得的经常是虚妄的骄傲多于真正的知识;又有哪个最平庸的化学家不是纯粹出于偶然而发现一点他那一行的微不足道的门道,就自以为窥透了大自然的全部奥秘呢?

动物界比较容易为我们所掌握,显然也更值得我们研究;然而这种研究毕竟也有着许多困难、麻烦、可憎之处和费劲的地方。特别是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无论是在消遣或工作之中,他都不可能指望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怎么能观察、解剖、研究、认识空中的鸟儿、水中的鱼类,以及那比风更轻快、比人更强大的走兽?它们既不愿送上我的门来让我研究,我也没有力量去追上它们,让它们乖乖就范。这样,我也只能搞点蜗牛、虫子、苍蝇的研究;我这一辈子就只好气喘吁吁地去追逐蝴蝶,去把昆虫钉在标本盒里,去把碰巧逮着的老鼠、碰巧捡到的死动物解剖解剖了。要是没有解剖学的知识,对动物的研究也就等于零;正是通过解剖学,我们才学会把动物进行分类,确定它们的类属。要通过动物的习性对它们进行研究,那就得有大鸟笼、鱼池、动物园,那就得想方设法强制它们聚在我的身边,我却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办法把它们囚禁起来,而当它们自由自在时,我的身子又没有那么灵巧,能跟在它们后面奔跑。这样一来,我就只好等到它们死了以后再进行研究,把它们撕裂肢解,不慌不忙地在它们还在抽动的脏腑中去探索了!解剖室是何等可怕的地方!那里净是发臭的尸体、鲜血淋漓的肉,腥污的血、令人恶心的肠子、吓人的骨骼,还有那臭不可闻的水汽!说实话,让·雅克是决不会上那儿去找什么消遣的。

烂漫的鲜花、五彩缤纷的草地、清凉的树阴、潺潺的溪水、幽静的树丛、青翠的草木,请你们来把被那些可憎的东西玷污了的我的想象力净化净化吧!我的心灵对那些重大问题已经死寂了,现在只能被感官还可感受的事物所感动;我现在只有感觉了,痛苦和乐趣也只有通过感觉才能及之于我。我被身边令人愉快的事物所吸引,对它们进行观察、思考、比较,终于学会了怎样把它们分类,就这样,我突然也成了一个植物学家,成了一个只是为了不断取得热爱自然的新的理由而研究大自然的这么一个植物学家。

我根本不想学什么东西:这为时已经太晚了。再说,我也从没有见过学问多了会对生活中的幸福有利的;我但求得到甘美简单的消遣,可以不费力地享受,可以排遣我的愁绪。我既不需什么花销,也不费什么气力,就可漫不经心地散步于花草之间,对它们进行考察,把它们的特性加以比较,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差异,总之是观察植物的组织,以便领会这些有生命的机械的进程和活动,以便有时成功地探索出它们的普遍规律以及它们各种结构形成的原理和目的,同时也可怀着感激之情,叹赏使我得以享受这一切的那只巨掌。

跟天空的群星一样,植物仿佛被广泛播种在地面上,为的是通过乐趣和好奇这两种引力,吸引人们去研究自然。星体离我们太远,我们必须有初步的知识,有仪器,有机械,有长而又长的梯子才能够得着它们,才能使它们进入我们的掌握之中。植物却极其自然地就在我们的掌握之内。它们可说是就长在我们脚下,长在我们手中;它们的主要部分由于形体过小而有时为我们的肉眼所不见,然而所需的仪器在使用时却比天文仪器简单得多。植物学适合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疏懒成性的孤独的人去研究:要观察植物,一根针和一个放大镜就是他所需的全部工具。他自由自在地漫步于花草之间;饶有兴趣、怀着好奇之心去观察每一朵花,而一旦开始掌握它们的结构的规律,他在观察时就能尝到不费劲就可到手的乐趣,而这种乐趣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同样强烈。这种悠闲的工作有着一种人们只在摆脱一切激情、心平气和时才能感到的魅力,然而只要有了这种魅力,我们的生活就能变得幸福和甜蜜;不过,一旦我们为了要担任某一职务或写什么著作而掺进了利害或虚荣的动机,一旦我们只为教别人而学习,为了要当著作家或教员而采集标本,那么这种温馨的魅力马上就化为乌有,我们就只把植物看成是我们激情的工具,在研究中就得不到任何真正的乐趣,就不再是求知而是卖弄自己的知识,就会把树林看成是上流社会的舞台,一心只想博得人们的青睐;要不然就是一种局限在研究室或小园子里的植物学,却不去观察大自然中的树木花草,一心只搞什么体系和方法,而这些都是永远争吵不清的问题,既不会使我们多发现一种植物,也不会使我们对博物学和植物界增长什么知识。正是在这方面,竞相追求名声的欲望在植物学的著作者中激起了仇恨和妒忌,跟其他各界的科学家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把这项愉快的研究加以歪曲,把它搬到城市和学院中去进行,这就跟栽在观赏园中的外国植物一样,总不免要蜕化变质。

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却使我把这项研究看成是种嗜好,来填补我已不再存在的种种嗜好所留下的空白。我翻山越岭,深入幽谷树林之中,尽可能不去回忆众人,尽可能躲避坏心肠的人对我的伤害。我似乎觉得,在森林的浓阴之下,我就被别人遗忘了,就自由了,就可以太平无事,好像已没什么敌人了;我又似乎觉得,林中的叶丛使我不去想他们对我的伤害,多半也该能使我免于他们的伤害;我也傻里傻气地设想,只要我不去想起他们,他们也就不会想起我了。我从这个幻想中尝到了如此甜蜜的滋味,如果我的处境、我那软弱的性格和我生活的需求许可我这样做的话,我是会全身心地沉溺在这一幻想之中的。我的生活越是孤寂,我就越需要有点什么东西来填补空虚,而我的想象力和我的记忆力不愿去设想、不愿去追忆的东西,就被不受人力强制的大自然,那到处都投入我视线中的自发的产物所替代。到荒无人烟的所在去搜索新的植物,这种乐趣能和摆脱迫害我的人的那种乐趣相交织;到了见不到人迹之处,我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仿佛是进入了他们的仇恨鞭长莫及的一个掩蔽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