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九(第3/4页)
这次遭遇使我想起另外一次类似的娱乐活动,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我混迹于富豪和文人之间,有时不得不共享他们乏味的乐趣的不幸的年代。当我在舍佛莱特卢梭于一七五六年四月迁居巴黎近郊埃皮奈夫人为他提供的退隐庐。舍佛莱特也是埃皮奈夫妇的产业,离退隐庐不远。时,正赶上居停主人的生日;他们全家团聚,来庆祝这个节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演戏、筵席、烟火,样样不缺。人们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与其说是欢乐,倒不如说是给搞得头昏脑涨。吃过饭以后,大家到大路上去换换空气,当时正逢集市。人们正在跳舞,绅士老爷们不惜屈尊跟农家姑娘跳将起来,夫人们却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集市上正在出售黑麦甜饼。有位青年绅士异想天开,买了一些扔到人群中去,只见老百姓纷纷来抢,你推我搡,拳打脚踢,滚成一团。别人见到这一情景是如此兴高采烈,也就都来效尤。霎时间甜饼满天飞,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就跑呀跑呀,挤成了堆,连胳膊都要累折了。大伙看了也都心花怒放。我也不好意思不从俗,然而心里却不像他们那么欢快。不大一会儿,我感到掏腰包让别人挤成一团,实在不是什么乐趣,就离开他们,独自到集市上去闲逛。集市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使我赏心悦目。有个小姑娘摊子上还有那么十来个干瘪苹果,很想早点脱手。她身边有五六个萨瓦小伙子萨瓦地区在今法国东部与瑞士、意大利接壤处,十八世纪属撒丁王国。当时萨瓦人在巴黎的多半当清烟囱工人和搬运工。也很想让她早点收摊,可身上总共不过两三个铜子儿,买不了几个苹果。对他们来说,这个摊子就是赫斯珀里得斯在希腊神话中,赫斯珀里得斯是夜神赫斯珀洛斯的四个女儿,她们守卫大地女神该亚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天后赫拉的金苹果树。的果园,那小姑娘就是看守这园子的那条龙。这一喜剧场面叫我乐了好大一阵子,最后我把小姑娘的那些苹果全都买了下来,叫她分给那几个小伙子,这才收了场。这时我看到了使人心欢畅的最甘美的场面,看到了愉快的心情跟青年的纯真出现在我周围的几个小伙子的脸上。在场的人看到这情景,也都共享这一愉快,而我呢,花这么小的代价就享到这一欢乐,更因它出之我手而感到高兴。
当我把我得到的乐趣跟前面所说的那种乐趣加以比较时,我满意地感到自然而健康的乐趣与由摆阔心理产生的乐趣之间的不同,后者几乎就是捉弄人的乐趣,是纯粹出之于鄙视别人的乐趣。当你看到由于贫困而失去身份的人,为了抢夺几块扔到他们脚下、沾满烂泥的甜饼而挤成一团,滚成一堆,拳打脚踢时,又能得到什么乐趣呢?
至于我,当我仔细思考我在这样的场合所感到的满足到底是哪一种时,我发现这种满足并不是出之做了什么好事的感觉,而更多地是看到流露喜色的笑脸时的那种乐趣。这样一种表情虽然深入我心,但我总觉得它的魅力纯粹是感官方面的魅力。如果我不能亲眼目睹别人由于我做了什么事而产生的满意心情,尽管我确信他有那种心情,我也觉得只是得到了不充分的享受。我这种乐趣甚至是一种忘我的乐趣,与我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并无关系。在群众节日娱乐的场合中,看到他们满面笑容的这种乐趣向来都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然而这样的期待在法国却时常落空。法兰西民族虽然自诩是欢快的民族,在它的游乐活动中却很少流露出欢快之情。从前我常到巴黎郊区的小酒店里去看普通老百姓跳舞,可是他们的舞蹈是如此乏味,舞姿又是如此沉闷笨拙,我在离去时,心中怀着的不是喜悦而是难受。而在日内瓦和瑞士,笑声并不是不断地化为无聊的恶意和捉弄的,群众节日活动中到处都洋溢着满意和欢快的心情。在这样的活动中,贫困并没有显示出它可憎的形象,豪华也并不那么咄咄逼人。幸福、友爱、融洽之感促使人们心花怒放,而在这纯洁的欢快气氛中,各不相识的人时常相互攀谈,相互拥抱,相互邀请对方来共同欢享节日的欢乐。我自己用不着亲自参加这样的活动,就能享受这节日的欢乐。我只消从旁观看,就能和别人一起同享,而在这么多欢快的面孔中,我确信没有哪一个人的心能比我的更加欢畅。
这虽只是一种感官的乐趣,其中却含有一定的伦理道德。何以见得?因为当我明白坏人脸上的得意欢快的表情只不过表明他们的坏心肠已经得到满足时,这同样的面容不但不能使我愉悦高兴,反而只使我痛苦悲愤得心如刀割。只有纯洁的愉快的表情才能使我的心感到欣悦。残酷的、嘲弄人的愉快的表情使我悲痛伤心,尽管这种愉快之情与我毫无干系。这样两种愉快的表情,由于它们发自如此不同的内心,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它们毕竟都是愉快的表情,它们之间的差异显然不像它们在我心底激起的反应的差异那样悬殊。
我对痛苦和悲伤的表情更加敏感,当我看到这样的表情时,内心总是异常激动,比这些表情本身所体现的感情还要强烈。想象力起着加强感觉的作用,使我把自己就看成是个受苦的人,也时常使自己比这个人还要难过。我也看不得人家流露出愠色的脸,特别是当我有理由认为这种不快是与我有关的时候。我从前曾经傻得让人拽到有些人的家里去住,那里的仆役总让我为他们的主人的接待付出高昂的代价,我也不知为他们在无可奈何地侍候我时的那副阴沉不快的嘴脸付过多少埃居。我这个人对能触动人的感情的景象,特别是对那些带有欢乐或痛苦、亲切或憎恶之情的脸,总是特别容易动容,见到这样的表情,感情就为之所动,除了一走了之以外,从来无法逃脱。陌生人的一个脸色、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足以扰乱我的欢乐或稍减我的痛苦。只有当我只身独处时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除此以外,我就是周围所有的人的玩物。
我曾在上流社会里生活过,当我在所有的人眼里只看到一片善意,或在不认识我的人的眼中看到既非善意也非恶意的眼光时,我是生活得快乐的。可是今天,有人一个劲儿让更多的人认识我,却不让他们知道我的人品,我一上街就免不了要看到叫我伤心的景象;我赶紧迈开大步向田野奔去;只要一见一片翠绿,我就能透过气来。我爱孤寂的生活,这又何足为奇呢?我在人们脸上看到的只是敌意,而大自然则永远向我露出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