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3/12页)
男知青老美本来是最整洁最爱美的,这时也累得躺倒不干了,穿着一身干净衣裤仰卧在泥地里。万有跑来训斥他也没用,便威胁他再不奋勇直前将来招工就没他的份儿,老美吓得连忙坐了起来,把附近的草就手儿薅了两把。
小孟一边干活一边叹气,只恨爹妈没有把他生在战争时期,冲锋陷阵死也死个痛快,强似如今在地里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补充说,就是被敌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紧牙关不招出万有是共产党,只是现在两条腿比坐老虎凳还难受,只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同刚刚钻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边干活一边骂:“妈的,我当年怎么不得小儿麻痹?”得了小儿麻痹可以不插队,但小范的考虑与众不同:他说邻居家有个孩子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着走路——让他来这里干活岂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夸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这里的山。小范说自己宁愿天天背他爬山,就是来回多背几趟也不怕,怎么也比这样蹲着走路强。
半个月干下来,知青们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为是干部子弟,历来不大看得起城市劳动人民的,如今却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当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洁工人,到晚上趁凉快上班,干到夜里就收工,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白天还可以尽情玩乐。老美的意见不同,他说当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误晚上睡觉,第二天还有时间玩儿。小范有力气,他宁愿当装卸工,累也累得痛快,还可以跟着车四处跑,熬到最后兴许还能熬上个司机。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来就想当卖糖果的售货员,活儿又轻巧,吃个零嘴儿什么的也方便。说这话时,她的眼里闪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丽动人。大家都说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实现。
地震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们今年再不必受间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说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头轰鸡,其工作性质相当于一个稻草人或者一只纸老虎;小范和老美现在被派到菜园子里干零活儿,后来也变为长期性的工作,他俩还人心不足,骂队长有偏有向,万有也怕摆不平,后来又给他们加封了“技术员”的称号,送到公社去脱产培训了两天。
现在小孟赶着牛儿从田边走过,再看看地里蹲着薅草的人们,无疑是一次深刻的忆苦思甜教育。想起过去苦,更觉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和地里的妇女搭起话来:
“嘿!好好干啊!薅净着点儿啊!不薅净了不给分儿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这小活儿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劳力放牛,你亏心不亏心啊?”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头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里头,你爹妈可没处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脚,勇敢地和她们对骂:“谁呀谁呀?谁咒我呀——看今年掐谷子的时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谷子时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来——那是他插队后觉得最有趣的一次劳动。
去年秋收,成捆的谷子运到场上,以此为圆心,全队妇女们围坐一圈,用一种特制的小刀把谷穗掐下来。这活儿不算累,一人面前放着几捆谷子,边掐边聊,大家干得都很松散。万有号召了几次“嘴说着,手摸着”也不见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谷子记一分工。因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扬场的知青小孟叫来往大家面前抱谷子,并临时兼做记工员。谷子捆儿有大有小,摊上小捆儿的自然就占了便宜,于是全场院的妇女集体对小孟亲热起来,小孟一辈子听到的好话加在一起也没有在这一天里听到得多。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大小搭配,童媪无欺,支应了这边,又答应着那边,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忙乱之中他还做了些手脚,突出照顾了以下这几位人士:
一、万有的女儿大凤。一个插队的知青照顾一个队长的女儿,一个团支部的书记照顾一个团支部的委员,一个十九岁的男孩照顾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个中甘苦,内里详情,就不必细论了。
二、房东二大妈及其儿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气短,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头的三婶。小孟照顾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二大妈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为她本人不过三十多岁,风韵犹存,有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成熟妇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岁的女儿小玲的分上。小玲不仅是全大队最聪明最美丽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学时的女同桌长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现在在青岛当女海军,小孟平均给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数也刚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数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对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对小玲她妈三婶自然也就爱屋及乌了。
四、三婶的邻居关老奶奶。老人家在村里岁数最大,时年已是九十岁高龄了,因为老得在家里已经做不动饭,便被她儿子打发出来混工分。她儿子是村里负责看山护林的老关头,极有心计:老太太虽说一天只挣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钱,还顶不了两只下蛋鸡;可一年下来也有个四五十块的进项,她又吃不多,一个人的开销差不多就够了,闹好了还略有结余。再说她老人家那么高的辈分儿,那么大的岁数,又只挣那么点儿的工分,谁还好意思真让她干点什么呀,在外出工还不跟在家歇着一样?在家歇着还得有人照顾,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了。所以老关头天天让关奶奶出工明摆着是占队上的便宜,万有曾几次拒绝给老太太派活儿,经不住老关头振振有词:“我妈她岁数再大也是社员呀!毛主席说了,社员都是向阳花,千家万户种庄稼——是社员就得劳动,不劳动要出修正主义不是?我妈要出了修正主义你负责是怎么的?不给我妈派活儿,是你养活她怎么的?”万有无奈,只好让老太太天天在场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着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见关奶奶把眼睛凑到膝盖前,哆哆嗦嗦地也拿着一把小刀片在掐谷子,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给她多画了一个“正”字。
队里谷子种得少,小包工又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本来两天的活儿一天就干完了。小孟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到来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谷子,我非挑最大捆儿的抱给你”——他常常这样对村里的女人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