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8/12页)
“可不,可不,”老关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动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两声,站了起来,“小孟,你晌午带了干粮,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家吃饭去啦!……你关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义、懂礼,回头我让她煮几块白薯秧子给你捎来!”
小孟没吭声儿,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顶多不过十点来钟,这老滑头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山下远远地跑来几个女人,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老关大爷——老关大爷——”
“啥——事——啊?”老关头感觉不对,使劲儿拢着耳朵。
“关奶奶——摔了——让您——快回家呢!”
“啊——?”老关头惊叫一声,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间中只诧异人如何能跑得这样快,简直像一匹马。
【零 八】
关奶奶在场院摔了一跤之后,立即被抬往大队医疗站抢救。此时,地主贾老大正坐在旁边的大队部里,接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赵小贞的提审。
地主跟地主不一样,相比之下,贾老大更加别具一格。
首先是他当过共产党的干部。抗战时期,日本人烧了他家五间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马乱,二百多亩地都收不上租子来,全家人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老父亲惊恐万状,一命呜呼。当时的贾老大血气方刚,毅然辍耕从军,参加了基干民兵。因为他作战勇敢,再加上略识几字,可称得文武双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区上当了助理员。这段历史,贾老大现在提起来还颇为自得。据他说,那时担任几个村联合支部书记的齐爷,其公开身份也不过是太平庄的村长,正在他的领导之下。而现在的大队书记徐贵,当时不过是个跑腿的村丁,逢到该他支应的日子,如果正好贾老大带着公务员来村里检查工作,那个巴结劲儿就甭提啦!这话传到徐贵耳中,立刻上挂下联地加以批判,一会说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阶段,替刘少奇翻案”,一会又说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为林彪招魂”,一会又成了“宣扬继绝世、举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辙”,一会又变作“拼凑反革命还乡团,配合邓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变一次贾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后连他也忘了自己当初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贾老大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当过生产队的队长。抗战胜利后,区上精简干部,贾老大衣锦还乡。因为他不通庶务,疏于治家,渐渐就露出那下世光景。也是因祸得福,到土改时,他家仅仅被定为上中农,成了团结对象。互助组,合作社,贾老大不前不后,倒也相安无事。1962年天灾人祸,选了多少队长都撂挑子不干,贾老大却忍不住跳了出来,自告奋勇地干起了一队队长。因为成分高,十几年没当过官,他确实心痒难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把个太平庄一队折腾得昏天黑地。到了1965年“四清”,贾老大刚被请上楼,一队社员的民愤便如火山爆发,大家纷纷找到工作队揭发检举,日必数起,应接不暇。最后,贾老大不仅被赶下台,而且还戴上了“漏划地主”的帽子,交群众监督管制。
贾老大被管制了十几年,却从未低头认罪,总在不停地为自己鸣冤叫屈,这又是他与其他地主的不同之处。因为他知道自己民愤极大,指着贫下中农给自己摘帽子简直就别想;再加上老徐贵又好抓阶级斗争,也是断断不肯放弃他这个活靶子的,不如干脆破罐破摔,老子就一硬到底啦!
今天上午,当赵小贞用广播喇叭把贾老大从菜园子叫到大队部提审时,他的心里一点都不紧张:老子连老徐贵都不怕,还怕你个赵小贞?他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小贞对面,一边抽烟一边心里盘算:多耗一会儿,耗到中午就省得再回菜园子干活了;后晌再来个批判会,一天的工分就算混到手。本着这一原则,他有的没的为自己编出不少反动言论,有时还要求“小贞姑娘,我上岁数的人啦,您得容工夫让我想想……”一心一意只为耗时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关奶奶被众人抬着送来大队医疗站。小贞听外面声音不对,立刻站了起来,合上记录本:“今天就到这儿,您先回去干活吧!”贾老大忙说:“这会儿也快收工了,要不我家去再考虑考虑,中不中?”小贞想了想,点头说:“那好,您考虑完了,后晌再参加过批判会,黑夜一总写个思想汇报,明天早起交到大队来!”贾老大听说还要点灯熬夜地写汇报,暗骂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如此,不如去菜园子比画一会儿算啦——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点头答应而去。
支走了贾老大,赵小贞立刻来到医疗站,一边指挥抢救,一边打听这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摔的。
说起来,关奶奶今天这一跤摔得也实在冤枉。
她今天早晨照例是第一个出来听万有派活儿的。她知道自己每天都是场院的活儿,但仍然坚持每天都出来问活儿,所谓“以常见,实已知,每事问,为人法”。关奶奶因为高龄的缘故,视力、听力都有所退化,当万有手舞足蹈地要求上场院的人都要带一盆防火水的时候,她竟没有听清——试想:如果她听清了这一要求,并且打算认真执行的话,他儿子老关自然会加以阻拦,或者代她把水端到场院,那么下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来到场院后,发现每人都端着一脸盆水码在房檐下,本来也没很介意,因为正好挨着邻居小玲的妈妈,便信口问了一句:“老三媳妇,他们往场上端水做啥啊?”小玲妈自然如实禀告了这“防火水”的来历——试想:关奶奶平时干活是很少与人闲聊的,除了“代沟”(村里人都比她小一辈以上)之外,主要因为她耳聋眼花,也实在聊不出个名堂。这次因为是近邻,就随便聊了这么一句,还偏偏就问清了这“防火水”的来历,否则,下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上进心强,平日总在队上混工分心里就不过意,今天又没按队长的要求端来防火水,心里更加不自在,因为劳动已经开始,便暗自决定到打歇时再行补救。她历来打歇都是不离开场院也不停止工作的,这回队长刚喊“抽袋吧”她便张罗回家,三婶因为要给小玲的小弟弟喂奶,便搀了她老人家一道走。路上问她回家干啥,她只说是“弄水”,三婶只当她要回家弄口水喝,况且自己也惦着吃奶的孩子,便也没再细问——试想:倘若关奶奶说清了或者三婶问清了,那么三婶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九十岁的老太太自己往场院端水的,那么下面的事情仍然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