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的三重结构(第2/3页)
由以上这两个对立统一的结构组成了小说的双重现实本体。其中的第二重结构——主观结构,是怎样从第一重结构—客观结构中脱颖而出的呢?第一个关键在于“狂人”二字,小说的正文是以狂人的口吻叙述的,在这里,“狂人”既是被看者,同时又是一个“反看”者。他不像一般影片中的人物那样,只是被动地让人观看,被动地在摄影机前表演。他违反了“被看者”的纪律,他在被摄影机观看的同时,也在向摄影机进行讲述。这在电影技术上属于“看镜头”的大忌。但还有第二个关键,便是“日记”。日记是一种“看”的文体,日记操纵在“狂人”的笔下,在这里,他是全权的执行导演。他不断向摄影机前拉来他所选定的场景和演员。在小序中开动的摄影机,到了正文中,处于一种定位状态,它只设定了一幅画框,告诉读者画框中的是狂人,是不正常的。但它定位之后,画框中的狂人却反客为主,通过镜头直接向读者喊道:我是正常的,摄影机才是狂人,才是不正常的。于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受到颠覆。读者只要投入一些情感,就会摆脱小序所设定的画框,从而不把狂人的日记当做笑话看待,而是认真思考,他是不是一个“狂人”,他的话对吗?进而对小序的话语产生怀疑,看出作者的意图既不是向我们讲述一个“迫害狂”患者的病例,也不是让我们听信一个精神病人的妄语,而是通过似狂非狂的满纸荒唐言,让我们从中听出一种“真人”的声音来,这声音的本体没有直接出现,而是附着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把一种超越作品表面意义上的思想内涵打印到读者的心中。这便是小说的第三重结构——象征结构。
正是由于这一象征结构的存在,作品的主题才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和高度。在这一结构中,狂人、大哥、赵贵翁、古久先生、赵家的狗乃至月亮、太阳,都变成了一种喻体,一种意象,甚至一种符号。尽管对于它们的具体象征意义不免会产生许多分歧的见解,但读者毕竟能立足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看出这是一个先觉者反抗黑暗的心理历程。这样,狂人的疯话便又都成了真话。根据这个结构,读者所看到的简单叙述就是:
先觉者终于觉醒了,但他马上就陷于孤立。所有的人都把他看做异物,不论是富人穷人读书人,连小孩子也是如此,人们对他又怕又奇怪,只能作为“疯子”来理解,先觉者从历史中,从现实中清醒地看出人与人之间自古就是互相残害,互相吞噬,不过害人之前总要搞个名正言顺的名目,比如,把被害者说成是“恶人”、“疯子”等等。大家心里各怀鬼胎,“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然而先觉者反躬自省,发觉自己不但要被人吃,而且也曾是吃人者中的一员,吃过自己的同胞骨肉。先觉者决心向人们揭示出真理,劝世人改过自新,然而这只能招来更深重的迫害。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甚至对那些从小就被传统思想毒害了的下一代也失去了信心。他万分痛苦地挣扎着。最后不是被黑暗的社会所吞没,就是重新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中去,二者必居其一。
对《狂人日记》的象征结构,还应做十分细致的微观挖掘,从中可以发现许多鲁迅的具体世界观和精妙的艺术手法。这个象征效果的产生,是由于作品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产生了非线性联系,而这种非线性的不稳定特征恰恰是对已有文化秩序的一种动摇。只要确认这种动摇,就同时应该感悟到作品能指的多义性。无论仅从客观结构还是主观结构来理解这篇小说显然都是笨伯,但认定“狂人”就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或者对其进行阶级定性,也同样是胶柱鼓瑟,没有理解它波长深远的颠覆力。象征结构未必就是解读这篇小说的最好方法,但起码可以帮助我们深人思索《狂人日记》何以具有如此之高的艺术地位,何以具有如此之大的历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