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的三重结构(第2/3页)

大哥教过他作论  翻脸便说人是恶人 看书时产生幻觉  满本都写着吃人 第四节 陈老五送进鱼来  不只是鱼是人 大哥请来医生  这是刽子手扮的 医生让他静养  养肥了可以多吃 医生说赶紧吃罢  哥哥是吃人的一伙 第五节  李时珍说人肉可以煎吃  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 大哥讲易子而食  满怀吃人的意思 第六节  狂人又听到狗叫  他们又凶又怕又刁 第七节 海乙那只吃死肉  他们是要逼我自戕 大哥不怕吃人  不以为非丧了良心 第八、九节 梦中辩论吃人  自己吃人又怕被吃 第十节 人们来看热闹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 大哥不让看疯子  他们用疯子罩上我 狂人又做了噩梦  他的意思是要我死 第十一节 狂人想起妹子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 大哥说割股疗亲  一片能吃整个也能 第十二节  大哥管着家务  我也吃过妹子的肉 第十三节  狂人发狂到极点  救救孩子

由以上这两个对立统一的结构组成了小说的双重现实本体。其中的第二重结构——主观结构,是怎样从第一重结构—客观结构中脱颖而出的呢?第一个关键在于“狂人”二字,小说的正文是以狂人的口吻叙述的,在这里,“狂人”既是被看者,同时又是一个“反看”者。他不像一般影片中的人物那样,只是被动地让人观看,被动地在摄影机前表演。他违反了“被看者”的纪律,他在被摄影机观看的同时,也在向摄影机进行讲述。这在电影技术上属于“看镜头”的大忌。但还有第二个关键,便是“日记”。日记是一种“看”的文体,日记操纵在“狂人”的笔下,在这里,他是全权的执行导演。他不断向摄影机前拉来他所选定的场景和演员。在小序中开动的摄影机,到了正文中,处于一种定位状态,它只设定了一幅画框,告诉读者画框中的是狂人,是不正常的。但它定位之后,画框中的狂人却反客为主,通过镜头直接向读者喊道:我是正常的,摄影机才是狂人,才是不正常的。于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受到颠覆。读者只要投入一些情感,就会摆脱小序所设定的画框,从而不把狂人的日记当做笑话看待,而是认真思考,他是不是一个“狂人”,他的话对吗?进而对小序的话语产生怀疑,看出作者的意图既不是向我们讲述一个“迫害狂”患者的病例,也不是让我们听信一个精神病人的妄语,而是通过似狂非狂的满纸荒唐言,让我们从中听出一种“真人”的声音来,这声音的本体没有直接出现,而是附着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把一种超越作品表面意义上的思想内涵打印到读者的心中。这便是小说的第三重结构——象征结构。

正是由于这一象征结构的存在,作品的主题才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和高度。在这一结构中,狂人、大哥、赵贵翁、古久先生、赵家的狗乃至月亮、太阳,都变成了一种喻体,一种意象,甚至一种符号。尽管对于它们的具体象征意义不免会产生许多分歧的见解,但读者毕竟能立足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看出这是一个先觉者反抗黑暗的心理历程。这样,狂人的疯话便又都成了真话。根据这个结构,读者所看到的简单叙述就是:

先觉者终于觉醒了,但他马上就陷于孤立。所有的人都把他看做异物,不论是富人穷人读书人,连小孩子也是如此,人们对他又怕又奇怪,只能作为“疯子”来理解,先觉者从历史中,从现实中清醒地看出人与人之间自古就是互相残害,互相吞噬,不过害人之前总要搞个名正言顺的名目,比如,把被害者说成是“恶人”、“疯子”等等。大家心里各怀鬼胎,“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然而先觉者反躬自省,发觉自己不但要被人吃,而且也曾是吃人者中的一员,吃过自己的同胞骨肉。先觉者决心向人们揭示出真理,劝世人改过自新,然而这只能招来更深重的迫害。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甚至对那些从小就被传统思想毒害了的下一代也失去了信心。他万分痛苦地挣扎着。最后不是被黑暗的社会所吞没,就是重新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中去,二者必居其一。

对《狂人日记》的象征结构,还应做十分细致的微观挖掘,从中可以发现许多鲁迅的具体世界观和精妙的艺术手法。这个象征效果的产生,是由于作品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产生了非线性联系,而这种非线性的不稳定特征恰恰是对已有文化秩序的一种动摇。只要确认这种动摇,就同时应该感悟到作品能指的多义性。无论仅从客观结构还是主观结构来理解这篇小说显然都是笨伯,但认定“狂人”就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或者对其进行阶级定性,也同样是胶柱鼓瑟,没有理解它波长深远的颠覆力。象征结构未必就是解读这篇小说的最好方法,但起码可以帮助我们深人思索《狂人日记》何以具有如此之高的艺术地位,何以具有如此之大的历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