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解读(第2/7页)
据说章衣萍还向北新书局预支了一大笔版税,曾说过:“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大喝鸡汤。”第三句“鸡汤代猪肉”即指章衣萍的这种享乐派头。前三句分别指章衣萍的三件事,而第四句着一“遂”字,表示这一结果与前三句是大有关系的。北新书局成立于1924年,初设北京,后迁上海,与鲁迅关系较密切。1931年因出版销售进步书刊,为政府封闭;复业后,以编发世界文学译本及性欲、色情书籍等获利颇多。1932年因出版民间故事《小猪八戒》有辱回族而招致回民团体的激烈责难;另据王尔龄考释,“承当时担任北新书局编辑的杨晋豪先生见告:‘那时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后来成为大汉奸),是回族上层人物,他批了一道“公文”,北新就遭了殃。’”鲁迅1932年11月3日致许寿裳信中说:“北新所出小册子,弟尚未见,要之此种无实之言,本不当宣传,既启回民之愤怒,又导汉人之轻薄,彼局有编辑四五人,而悠悠忽忽,漫不经心,视一切事如儿戏,其误一也。……北新为绍介文学书最早之店,与弟关系亦深,倘遇大创,弟亦受影响,但彼局内溃已久,无可救药,只能听之而已。”很明白,鲁迅认为北新掩门与章衣萍辈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的关系(3)。
所以,第三句的“猪肉”也不妨看作有双关之意。全诗一气呵成,节奏较前两首稍快,语气却冷峻得多,仿佛是眨着一只眼,用嘴角撇出的一串嘲弄。挖苦得比较彻底,几乎没有留什么情面。这不是说鲁迅笔头毒辣,而是表明他对章衣萍这类比较无聊的文人是十二分厌恶的。
第四首咏的是谢六逸。
谢六逸,贵州人,曾留学日本,时任复旦大学教授和商务印书馆编辑。他编选过许多小说、童话,便以“编选家”自居。所以鲁迅破题便称其为“名人”。这位名人编过一本《模范小说选》,1933年3月上海黎明书局出版,书中只选了鲁迅、茅盾、叶绍钧、冰心、郁达夫五人的作品。他在序言中说:“……国内的作家无论如何不止这五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在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要顾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线’,我选择的结果,这五位作家的作品可以上我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所以鲁迅第二句说他“人线云有限”,意思是能够入得上这位名人的墨线的作者实在太有限了。这两句含有冷嘲,但还比较含蓄,后两句便痛下针砭了。
谢六逸估计到小说选本会遭非议,在序中预先辩解说:“……而且骂我的第一句话,我也猜着了。这句骂我的话不是别的,就是‘你是近视眼啊’,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沙漠地带,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鲁迅则将其矛攻其盾,说你虽有望远镜,但毕竟还是近视眼,眺望不眺望又有什么用啊!
按说谢六逸编选的既然是“模范”小说,自然应该有其心目中的编选标准,宽严自定,他人无可厚非。鲁迅如此痛下辣手,恐另有原因。此处便用得着本文之外的背景材料了。原来谢某人实际上有“御用”之嫌,曾与朱应鹏、徐蔚南等发起“上海文艺界救国会”,还曾选译《日本小品文选》,当时正值日本占领东三省,鲁迅对这类人在“国难声中”的行径多次鞭挞。所以这首诗不能只孤立地理解为讽刺他编选小说不得体,而是更进一步地暗示出这位名人在别的方面也是“近视眼”。这是四首诗中语气最严峻的一首,大有“横眉冷对”之概,但仍不失形象,没有流于谩骂。
这四首诗非一时之作,但放在一个题目之下,形式整齐,层次分明。从第一首至第四首,讽剌逐渐严厉,但又始终不失幽默。敌友分明,又仿佛一气呵成。用典型事件加以放大,注重言外之旨的社会意义,都使这组杂咏在讽刺作品中独标高格,自开一路。
二、无题二首
其一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张,且持卮酒食河膠。其二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这是鲁迅诗歌中颇有争议的两首七绝。在写作时间、字句诠释、思想内容上皆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
旧体诗本来就最难讲“透”,所谓“诗无达诂”,原就是研究旧体诗的先人冷暖自知的肺腑之言。而旧体诗中冠以“无题”的一类,更让人常起“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慨,如玉谿生(4)之无题诗,千多年来,令人徒羡其美,却往往不知其所云为何。也许,这恰好就是“鉴赏”的最佳境界?知人论世,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固然不当轻废,但于“文本”自身的美学价值有何增益,对理解“文本”有何裨补,大可怀疑。永远“正确”的解析是从不存在的,所见更多的倒是陷于史料的考据纷争,胶柱鼓瑟,死拽住“文本”拉郎配,结果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作品自身的美貌被揉踊得一塌糊涂了。所以,与其纠缠于论不清的“人世”,倒不如从直面“文本”出发更为保险。当然,如果背景材料确实准确可靠,何乐而不用呢?尤其是面对鲁迅这么个深不可测的思想大师。
根据《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那天共写了五首“自作”送人。为内山夫人写的是《所闻》,为郁达夫写的是《无题》(“洞庭木落楚天高”)和《答客诮》。这3首诗都是后来标明作于本月的七绝洞庭木落”是非12月之景,但诗人作诗,谁规定必须应节当令!剩下的这二首《无题》,因有“暮春”二字,便有人断定必当作于“暮春”之时,百般考证,牵强附会。还说很明显,这五首诗不可能作于同一天。”不知“很明显”三字从何而出。似这等酬答应和之诗,莫说五首,一天50首也作得,这还是说一般的有旧体诗素养之士,何况鲁迅?宋谋汤《鲁迅诗注》云:“鲁迅为友人作字,如系新作,例在当天日记存稿;如录旧作,则加注明。”鲁迅是生活习惯严谨之人,日记中鲁鱼亥豕之误间或有之,但体例章法,若说有错,似乎尚无明证。那么这两首《无题》,鲁迅既然一并存稿,并未标明哪首是旧作,焉能仅凭“暮春”之不顺眼,就务要将其证为旧作而后快呢?
其实,这两首诗究竟是否作于同一天,并不重要。既然找不到如山铁证,按科学的态度就应付诸阙如。像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所说:对我们所不知道的要保持沉默。或如一句围棋格言:走不好之处先不走。不要以为鲁迅是伟大的革命家,他的作品就一定处处都闪耀着革命的小火苗,处处都联系着天下大事、国计民生。鲁迅说战士也要吃饭,也要性交。自然’战士也有迎来送往,酬酔公关。这类作品中不排除时代投影、斗争风云,但要从作品本身自然流露出来,并能用作品本身加以实证。如果仅根据写作时间是1932年,就大谈五次反围剿,加上什么成立“满洲国”,还有左联五烈士,然后再到诗句中去强行对号入座,那还存在什么文学欣赏,人人发一本中国革命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