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的通俗小说(第3/7页)
这是上海的《春秋》杂志1943年9月号上云间白蕉的一首《闭门》。它的后两句令人想到鲁迅《自嘲》的末联:“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对比分析一下可知,这是两种差异很大的态度。鲁迅的态度是一种挑战和抗争,躲进小楼是一种战士的隐蔽,为的是在自己的一统阵地里向外面的春夏秋冬不断射击。而闭门的目的则是隔断与门外的冷暖交流,用忘记门外来维持自我的存在,明知外面会有阴晴圆缺,却以“不妨”的心态来彼此间离,这是一种隐退和逃逸。或许这种差异就代表了沦陷区文学面貌的改变。进一步说,由于隐退和逃逸,使得本来就缺乏先锋性的通俗小说在沦陷时期更加致力于完美自己的艺术形式。小说所描写的“冷暖阴晴”与非沦陷时空并无甚大差异。倒是作为小说艺术的“诗情”,在这一阶段给人留下相当突出的印象。
沦陷时期,通俗小说已经走过了二十余年的发展道路,积累了大量的艺术经验和教训。战前的30年代,通俗小说盛极一时,余热未消。沦陷以后,读者市场对通俗小说不仅有着量的需求,更有着质的需求。“市场经济”的特色之一就是在竞争中求变、求新、求好,这就鞭策着作家在一定程度上自觉提高艺术水准,“以质量求生存,以特色求发展”。另一方面,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巨大成就为通俗小说树立了再方便不过的学习榜样。通俗小说不断汲取先锋小说的新鲜技巧,其艺术水平如影随形般跟在先锋小说后面持续进步。这也是它能与先锋小说竞争的重要手段之一。另外,沦陷区的通俗文学与世界文学保持着比较畅通的联系,能够追逐世界潮流。这些都使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水平达到了甚为可观的程度。
艺术水平最高的自然当属社会小说、言情小说,因为这块领地受新文学影响最大,以致不少作家、作品到底算俗还是算雅,颇难定论。例如张爱玲、苏青,似乎是雅的,但细品却不乏市场气。予且、谭惟翰、丁谛,似乎是俗的,但其思想和艺术追求都有超俗性。因此,所谓通俗一语,有时也只能约定俗成,只要不把它看成贬义词,也就不算委屈了被覆盖在其下的作者。但是,同一个作者,其作品的艺术质量往往是参差不齐的,因为通俗小说的创作往往是急就章,一位作家同时在数个报刊上连载几部长篇小说是常事,甚者如王小逸坐在印刷所里同时写十种连载小说,边写边印。这就好比多产的母亲,能有一两个宁馨儿已经足可欣慰了。
这一类小说普遍讲求结构艺术。如陈慎言的《恨海难填》,写青年男女萧敬斋和黄芬芳彼此爱恋,最终一个出家,一个远走的故事。作者巧妙地运用一系列误会、突变,造成一种必然之势,由一线展开多线,多线又归于一线,使故事层层迭进,渐次达到高潮,极见匠心。再如予且的《乳娘曲》,写陈祺昌与妻子翠华为孩子雇了个乳娘,乳娘奇特的言谈举止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全书由此如剥笋般次第展开,悬念接连不断,环环相扣,既出意料,又合情理,布局如盘山流水,回环而又舒畅。
高水平的语言艺术也是社会、言情小说的主要特色。如果单看语言,简直分不出哪是先锋小说,哪是通俗小说。例如徐晚菽《红美人》的最后一段,人物叹息道:“时代的巨轮,碾碎了一个美满的梦,消逝了一个温馨的梦,却又造成了一个甜蜜的梦。”予且《乳娘曲》中的随处出现类似这样的妙语:“哭的女人所要的是钱,笑的女人所要的是爱,怒的女人所要的是权威和势力。”从这种语言可以看出,作者和读者两方面的审美水准都是不可低估的。
在人物塑造、情节设计上,社会、言情小说吸取先锋小说的优点,能够从“典型化”的角度着力,取得了超出传统很多的成就。例如秦瘦鸥的《秋海棠》写秋海棠之死的一段,十分凄楚感人。当时罗湘绮随梅宝赶到小客栈,秋海棠已经瞒着女儿梅宝去戏班了。为了挣口饭吃,他以久病之躯去当“筋斗虫”。湘绮、梅宝又赶到后台,找到了化名吴三喜的秋海棠。正准备上场的秋海棠见到分别十八年的湘绮,“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僵住了”,正赶一武行头喊他上场,他竟忘了排队就“挺着单刀直冲出九龙口去”。
“跑到舞台的中央,秋海棠已经完全糊涂了,眼睛一花,直撞在高高堆起、外面蒙着彩布、作为假山的三张桌子上,顿时痛得他晕了过去。”秋海棠极度衰弱的身心,在强烈刺激下霎时崩溃。临死的最后一句话是:“湘绮,好好照顾梅宝!”台上锣鼓声时作时綴,戏还在唱下去。这不是很完美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细节的结合么?
武侠小说继续保持着30年代以来的旺盛势头。自从1932年还珠楼主(李寿民)在天津《天风报》发表《蜀山剑侠传》后,北派武侠四大家相继崛起。1938年,白羽在天津《庸报》连载《十二金钱镖》,一举成名。1941年,郑证因在北京《三六九》杂志连载《鹰爪王》,赞誉四起。1938年,王度庐在青岛发表成名作《宝剑金钗》,成为“鹤铁五部作”的嚆矢。北派四大家的创作,“代表着民国武侠小说的最高水平”(34),他们的多数力作,都是发表在沦陷区内。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气魄雄大,上天入地,将胜境与神话融为一体,体现出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虽蒙“荒诞”之责,但也的确大大拓展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白羽的武侠小说,则文思敏捷,冷峻尖锐,以现实社会为背景,努力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出一种“含泪的幽默”。布局严谨、有新文艺之风。郑证因“把中国武术的种种门派、套路、招式”,写得非常“广博、真实、生动、精彩”。把“武功”升华到一种审美的境界。王度庐则十分善于体会笔下人物的处境、心理,把言情与武侠结合得令人回肠荡气。这一阶段武侠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和突破,直接孕育了五六十年代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与崛起。
侦探小说在沦陷时期表现出成熟冷静的风范,作品的艺术水准大致比较稳定,而且由于文体的独特原因,作家创作态度相对是认真的。程小青指出:“侦探小说写惊险疑怖等等境界以外,而布局之技巧,组织之严密,尤须别具匠心,非其他小说所能比拟。”程小青塑造的霍桑和孙了红塑造的鲁平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所以,如同电视连续剧,他们在延伸人物的故事系列时,不能不受读者“期待视野”的左右,在总体上必须力图使新作的水平起码不低于以往。所以,这一时期,侦探小说也出了不少名作。例如孙了红1941年所写的《囤鱼肝油者》中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描写手法,使得作品蒙上一层神秘朦胧的色彩,从中可以看出作家努力汲取西方写作技巧的苦心。不过,匠心有余而文采不足似是侦探小说的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