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转告它们:我向往(第2/3页)
2001年秋天,我在一个刊物上读到了张执浩的《亲爱的泪水》:
有多久了?我在寻找亲爱的泪水
生活仿佛沙子,我可以哭,但
这不是泪水,不是,不是
我所熟悉的滋味、颜色和气息
我在寻找亲爱的泪水,在小说
与诗歌之中,在雷雨前夕的蚁穴旁
在火葬场的烟囱下,在哭声的海洋里
有多久了?我想顺着眼睛往体内挖……
为什么没有亲爱的泪水
刀子捅进去,为什么没有血
我找不到我的心藏在了哪里
也看不见掩埋她的尘土和岩石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亲爱的生活,你把我磨炼得无情无义
也将我击打得麻木不仁
但我是坚强的,就像这亲爱的泪水
绝不肯为我淌下一滴
我顺着喉咙往体内挖掘,碰到
黑暗和地狱:这里空无一人。哪里有
感动啊,哪里有激情
说实话,让我惊讶的倒不是诗歌本身,而是标题的构成。我忘不了这个别致的题目,于是生起了好胜之心,借用这个标题,另起炉灶,写了一首《亲爱的眼泪》虽然内文无任何相同之处,但我还是在诗后注明了“本诗标题得之于张执浩的《亲爱的泪水》,本人不敢掠人之美”等文字,以表达对张执浩的敬意。
令我意外的是,张执浩同样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隐秘联系”,在一封信里,张执浩谈到了对我近期作品的关注:“我注意到了你的作品,因为我觉得里面有与我近似的悲悯情怀。这是一个作家的根本。我很反感时下诗坛一些人的做派,过于张狂。写作总是使人越来越谦卑和审慎,现在在我们一些人眼中却适得其反了。”张执浩的目光是锐利的,对小事物的关注贯穿了我自开始创作以来的几乎所有作品,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就有诗友做过分析。而张执浩对于“时下诗坛一些人”的“过于张狂”的反感也深得我心。的确,张狂的人太多了,某些诗人仅仅因为别人没有“重视”他的大作,就万分不高兴,对别人冷嘲热讽,殊不知他的“有探索性”的“大作”早在十五年前就不新鲜了,只是他和他的捧场者不知道而已。现在,许多诗人都是匆忙上阵,上了诗歌速成班,写了几段分行文字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把诗坛当作自家后院,“想咋的就咋的”。成了流氓还沾沾自喜,也算文坛一景。这些诗人即使有一两首优秀之作,但以后呢?要知道,在诗歌中最终起作用的不是灵气,而是作者的品质。
三
张执浩的诗美,这是所有读者的第一印象,每一次读他的诗,我都会惊叹于他驾驭文字的高妙,比如这首《糖纸》。但张执浩的优美不是为优美而优美,优美只是诗人精心挑选的一种传递深刻内涵的文字手段,优美的另一端,是对自然万物深入骨髓的爱和悲悯: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浩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欢乐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糖纸》简洁而干净,无需进行太多地阐释。它透过一张纸,把人类的真善美展现在你面前,让你感受到字里行间浓浓的关爱,诗歌里流露出来的对“真诚和纯洁”的热爱,令人刻骨铭心。张执浩对这首创作于1990年的诗歌也喜爱有加,在一篇文章里,张执浩认为,他虽然从开始写到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多年时间,“但是真正进入写作状态还是应该从《糖纸》那首诗开始,也就是1990年。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感觉到在此之前的写作还仅仅处于练笔阶段,因为那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还会去干别的什么事情,甚至在《糖纸》得奖之后,我仍然没有那种非写不可的意识,我拿着五百元奖金跑到了海南,在一家股份制公司干了大半年,以为自己也能够像许多人那样‘投笔从戎’呢。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住在海口府城的公司大楼里面,身边都是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大家都有一颗发横财的心,我没有在那家公司里结交到一个朋友,晚上守在电视机前看被翻译成客家话了的节目,心中一片茫然。冬天到了,海南依然灼热,我每天昏昏沉沉。就在这时,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了……这一幕至今仍然深刻地映现在我脑海里面。因此,我始终觉得我真正的写作应该是从《糖纸》前后开始的”。
四
与几乎所有的诗人一样,张执浩的作品在赢得读者喜爱的同时也无法避免受到批评,理由是“飘”、“软”、“太华丽”。事实上,华丽得有深度是极需功力的写作。写一两个优美的句子不是难事,难的是每一篇都优美;每一篇优美也不是难事,难的是不重复;即使不重复也不是难事,更难的是诗里有没有“干货”——思想,如果没有强大健全的人格作基础,再花枝招展也只能是一个空空的架子,一个奶油小生,无论表面怎么光鲜,也是草包一个。自然,这样的写作是站在刀刃上舞蹈,随时都要百倍警惕,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卖弄辞藻的泥潭。张执浩明智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大多数作品避免了华而不实的弊病,使优美的文字不仅没有阻挡诗意的传达,而且锦上添花。诗坛是千奇百怪的,有的人武断到只要一看到优美的句子,就自顾自地将诗歌降低一格,而没有细细琢磨那华美的背后是否蕴涵深意。因此,当一个诗友表情很有些不屑地询问我为什么“竟然喜欢张执浩的作品”时,我也照着他的表情和语气反问道:你知道什么?
张执浩的近作《高原上的野花》可以说是对某些质疑的回答,也是对《糖纸》中的诗意的延伸: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糖纸》中“人类最美丽的女婴”到了《高原上的野花》,已经成长为“众多的小美女”。“小美女”、“祖国”、“小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这些简单而直接的比喻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爱与崇高,诗人立誓般的排比句则强化了内心的坚定。这是张执浩最动人的作品之一,我曾经在多个场合听朋友朗诵过,每一次朗诵完毕,场内都会响起如雷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