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第2/11页)
1
所有的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逐渐在草坡上
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含着蜜水
所有细碎的叶子
都含着蜜水
2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用花心鸣叫
细细的舌尖上闪着蜜水
她用花心鸣叫
蜂鸟在我耳边轻轻啄着
她用花心鸣叫
风在篱笆附近响着
远处是孩子,是泡沫的喧嚷
她用花心鸣叫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她用花心鸣叫
我同时看见
她和近旁的梦幻
3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早晨的花很薄
早晨的花在坡地上睡去
早晨的花很薄
被海水涂过的窗贝
也是这样,很薄
早晨的花很薄
陆地像木盆一样摇着
木盆在海上,木盆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也是海上的
4
我不是海上的
空气中有明亮的波纹
花朵很薄
我不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呵
我不是海上的
她们用花心歌唱
在海上,我被轻轻地揉着
像叶子一样碎了
海有点甜了
我不是海上的
花在睡去,早晨在哪
风正一点点侧过身
穿越篱笆
《早晨的花》作于1983年4月,那时候顾城作为“朦胧诗人”的代表之一,正处在批评与赞扬的“冰火两重天”之中,而对于他的创作而言,却是黄金时代。顾城大部分有影响的诗都创作于1979年至1983年,比如《一代人》、《远和近》、《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感觉》、《风的梦》、《等待黎明》等。
这首诗运用的手法很简单,无非是拟人、排比、反复。将花和风都拟人化,通过一些简单的排比,对这些花朵和清风进行反复描述,使一种单纯、自然的印象深入人心。
全诗四节,每一节的词句间都有反复,比如第一节,短短九行,“所有花”就出现四次,“风一点点走近篱笆”出现三次,“睡去”出现三次,“蜜水”出现两次。第二节,“她们用花英鸣叫”出现两次,“她用花心鸣叫”出现五次。第三节,“早晨的花很薄”出现四次,“木盆”出现三次,“海”出现三次。最后一节,“我不是海上的”和“花”分别出现四次。而节与节之间,则是诗句与诗意的回环,花,叶子,风,草坡,篱笆等交叉出现。这种反复,就像音乐中的回旋,有一种暗示和强调的作用,一次又一次,把读者带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境地。整首诗像一首温婉的催眠曲,营造了一个童话般的氛围,露水般晶莹,梦幻般轻灵,单纯而美好。
1983年,中国诗歌正“朦胧”得一塌糊涂,像这样的清新之作十分少见。从这首诗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顾城与北岛、杨炼等人的区别:北岛的诗歌气势昂扬,有殉道者的悲壮;杨炼的诗歌浑厚磅礴,文化感浓郁;顾城的诗歌所专注都是自然界中纤弱而明媚的事物,再辅以丰富奇崛的想象,创造了一个令人神往的艺术空间。
类似的诗歌,在顾城的作品数量不少,比如《风的梦》和《等待黎明》,这两首诗无论长度还是内在的气质,都完全可以和《早晨的花》媲美。
由这些诗歌可以看出,顾城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的少年,如果没有超人的天赋,不可能在中国当代诗歌稳居一席。顾城作诗,依靠的不是社会经验,而是对万物的敏感和与生俱来的才华。无论是从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顾城早年诗选《走了一万一千里路》,还是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顾城的诗》中,想象新奇、语言独特的诗篇,难以计数。
与顾城的诗歌意境一样新奇的是关于顾城的不谙世事。
诗人杨克在《诗歌·1985前后的几个片断》中形象地描述了顾城当年参加漓江诗会的情景:“那时开笔会,二十来岁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带夫人,但是顾城每次都带谢烨,因为他连买个火车票也弄不太明白。顾城跟日常生活有隔膜,会议晚上有卡拉OK什么的,他觉得受不了,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他似乎只能跑去森林里面,听那种诸如鸟的叫声、树叶掉下的声音、蚂蚁从地上爬过的声音。顾城发言时眼睛会翻到上面去看屋顶,不看会场。说‘街上走过的女孩像水草,男人都像矿石’,他用这种语言来谈诗。我跟他一起在桂林上街,街边有人卖古钱币,我过去问,这个多少钱?人家会说二十或三十块。顾城一问,人家会说,你们买不起的,走吧,就把我们赶走。”
舒婷在《不堪回首,一辈子为了钱犯愁》中,也提及了不少顾城的趣事。
有一次,顾城收到了一百五十元稿费,非常开心,便跟谢烨一起手拉手,穿过一个大广场和两条街,把钱存到银行里。可是几个小时后他们才发现没钱买菜了,于是两人又手拉手,穿过广场和街道,去银行领了十元钱。事情还没完。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发现自行车胎破了,便再次去银行取了十元钱。银行营业员有些不耐烦,半生气半开玩笑地问:“你能不能把下午的十块钱一起领了?”
还有一次在国外,舒婷和顾城、谢烨一起去逛商店,谢烨看到了一个中国制造的小玩具,思乡之情顿生,再加上这个玩具售价不足两美元,很便宜,便想买回去给儿子木耳。顾城不同意,就跟小孩子撒娇一样坐地上,气得谢烨当场流下眼泪。舒婷忙说由她买来送给木耳,顾城才很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舒婷把顾城的这些表现归结为因为穷惯了,“为钱犯愁”,但从另外的角度看,何尝不表现了顾城对世俗生活没经验的“单纯”?
顾城肯定也意识到自己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毛病,因此偶尔也会自嘲一下。1992年6月15日,顾城在伦敦大学举办的“中国现代诗歌讨论会”上发言时,就讲述了他的一次有趣经历:1988年,顾城应邀赴美国讲学三个月。顾城和谢烨去办去美国的签证,办事处的职员问顾城是什么肤色的人种。顾城说:你可以在这一栏里写上“美丽的”。
世俗生活的“弱智”到了艺术世界中,却成为罕见的天才,被万人追捧、仰慕,造物主就是那么神奇。
三
关于顾城、北岛等诗人当年的受欢迎程度,可以举出无数例子作为证明。这里仅举一例。
1986年12月上旬,《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中国·星星诗歌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门票就被一抢而光。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开幕那天,主办方专门安排了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诗人在场上演讲时,不时被台下的“诗人万岁”的呼喊声打断。诗人们演讲结束,大量读者在通道旁等着索要诗人签名,需要警察或纠察队保护才能顺利走出会场。有一次,舒婷甚至被“围困”得根本无法离开会场,最后只好由几个警察架着她,另几个警察在前边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