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第5/12页)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创作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点多钟。
诗歌开始于一个想象,诗人以已故者的视角,勾勒出一幅幅热闹而凄凉的场景:春天,十个海子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在这里,出现了两个极为强烈的对应。其一是春天光明的景色与死亡的对比。春天代表着希望,而死亡使万事皆空。这种渴望中的绝望,一开始就定下了基调。其二是一个海子与十个海子的对比。这复活的十个海子,与已经死去的海子是什么关系呢?诗人这里运用了反语,借十个“复活”的海子之口,诘问“这一个”海子离开尘世的原因。在这“十个海子”看来,“这一个”海子是“野蛮而悲伤”的,他的死是不值得的;他们“劈开”“这一个”海子之后,在尘土飞扬中飞奔而去,留下那一份疼痛给大地承受。由此我们知道了,这“十个海子”虽然名叫“海子”,但他们不等同于真正的海子,他们代表着已经接受了世俗规则的“海子”,即芸芸众生。就连复活后的自己都对曾经活着的自己产生怀疑和反叛,“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诗人对人与人之间的陌生、隔阂以及对人类的堕落的失望,由此可见一斑。
请注意“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这一句中的“劈开”二字,它呈现的力度,它残酷而形象,让人联想起海子的自杀方式:卧轨。莫非在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海子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
“这一个”海子是孤单的(“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固执的,他不向往尘世的热闹,不理会光芒的缠绕,他有难以抑制的乡村情结和死亡情结(“这是一个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这里的“乡村”,可以实指海子的故乡,它空虚而寒冷,但被远方的游子所怀念和热爱。如果真是实指,那么诗歌中“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这一句就很容易解释,因为海子一家正好六口人:父母亲、海子及海子的三个弟弟。我们也可以把“乡村”理解为海子心目中的乡村,它虽然不繁华,却能够带给自己实实在在的温饱。他们经营农业,收获的一半用于短期的温饱,另一半用于经营以后的生活,“自己的繁殖”,自得其乐,任由“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这是一种清贫者的满足,是一个离群者的幸福,是一个倾心于黑夜的人内心的光明,面对这一切,世俗者追求的幸福到底价值几何?
同样,这里的“大风”,可以理解成自然界的大风,也可以理解成人世间的贫穷、诋毁、伤害、利用、背叛等人性之恶的代名词。海子一生饱经痛苦,饱受冷落,处处被“大风”侵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对“曙光”绝望,不再抱任何信心,“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孤独无依的绝望感和幻灭感在字里行间流溢而出,无边的绝望像黑夜一般笼罩了整首诗歌。由它所蕴涵的情感以及作者的生活和生命立场看,海子已对人世深深地失望,他要去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曙光”——天堂。
12天后,海子自杀。
五
尽管海子的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但坊间还是流传着很多说法。有说海子生性就具有死亡情结的,有练气功走火入魔的,有恋爱失败从而对人生失去信心的,有因为被圈内人批评受不了最终自寻短见的……
“海子具有死亡情结”的说法,是人们从海子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死亡”意象中归纳而来。西川在《死亡后记》中讨论海子的死因,“死亡情结”列于首位:“海子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我在《怀念》中已经引述过海子于1986年写下的一篇日记,那篇日记记于他一次未遂自杀之后。此外,我们从海子的大量诗作中(如发表于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阳·诗剧》和他至今未发表过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杀的精神线索。他在诗中反复、具体地谈到死亡——死亡与农业、死亡与泥土、死亡与天堂,以及鲜血、头盖骨、尸体等等。”
“海子对于死亡的谈论甚至不仅限于诗歌写作中。”西川说,海子死后,朋友们回忆起他生前说过的一些话,都后悔以前没有太留意。王家新就谈起过这样的事情:1989年3月初,海子临死前大半个月,还到《诗刊》编辑部找王家新谈诗。海子谈到他春节在老家安庆期间的一个发现:黑暗不是从别处,是在傍晚从麦地里升起来的。当时王家新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直到后来读到海子的遗作《黑夜的献诗》:“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才如梦初醒般地理解了海子的死:“海子完全是洞穿了生与死的奥秘,用几乎是神示的语言来讲话了,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超越生与死了。”
在1988年秋天,海子自杀前半年左右,海子曾与散文家苇岸讨论过死亡的尊严问题。苇岸认为上吊很难看,海子则认为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西川分析说,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话题中沉浸太深了,这一切对他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暗示,而海子是一个不避谶的人,这使得他最终不可控制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海子最终之所以选择卧轨,或许是因为在各种自杀方式中,卧轨似乎是最便当、最干净、最尊严的一种方式。
此外,西川还指出了海子与死亡的“缘分”的另一条途径,他认为,海子常常有一种自我暗示。海子曾经对以往的作家、艺术家的工作方式与其寿命的关系进行过分析,得出了“天才短命”的结论。海子尊称那些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于是‘短命’对他的生命和写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而对于练气功走火入魔的说法,西川这样写道:“练气功的诗人和画家我认识几个,据说气功有助于写作,可以给人以超凡的感觉。海子似乎也从练气功中悟到了什么。他跟他的一位同事,也是朋友,学气功。有一回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已开了小周天。他可能是在开大周天的时候出了问题。他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搞得他无法写作。而对海子来说,无法写作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生活。也是在那时,海子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某种幻觉,他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全部烂掉了。海子前后留有三封遗书。他留给父母的那封遗书写得最为混乱,其中说到有人要谋害他,要父母为他报仇。……海子自杀后医生对海子的死亡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海子所在的学校基本上是据此处理海子自杀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