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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刘晋锋写的《打捞诗歌的日子》一文中,评论家唐晓渡又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我们的诗人俱乐部成立于1988年7月,当时我、杨炼、芒克同住劲松,一次和杨炼聊天,说到应寻求一种更直接、也更日常化的交流方式,于是一起去找芒克,几番讨论,定下了名称、宗旨、活动方式等,然后以我们三人的名义发起,邀请一批我们认为合适的诗人参加,包括林莽、海子、西川、骆一禾、黑大春等。……其中只发生过一次不愉快,那天讨论的是海子的长诗《东方金字塔》,不少人都批评他结构有问题。一位批评者和海子都有点意气用事,批评者对海子说:‘反正你这样写不行。’海子反问:‘怎么不行?’于是不欢而散。”

芒克、王家新和唐晓渡所说的,应该是同一次活动,虽然结果相似,但细节各不相同,也许是因为事过境迁,回忆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偏差。但不管怎么样,批评者“言辞激烈”,无非是“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打瞌睡呢”或“反正你这样写不行”而已,这并不算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正如王家新和芒克所说,“了解八十年代诗歌圈子的人知道,那时的人们就是这样在一起谈诗的,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的矜持和顾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诗人之间因诗发生争论太正常不过了”。

有意思的是,在芒克的回忆中,这一事件发生在他家;而在王家新的回忆中,事件则发生在王家新家里。那么,到底发生在谁的家里呢?我没有能找到当时参与聚会的第三个人的证明。好在发生在谁家并不重要,不管发生在谁家,不管是因何而死,海子毕竟还是死了。

需要说明的是,从后来的情况看来,对于自己最后的选择,海子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许多人以为海子卧轨是躺在铁轨上,让飞驰而过的火车将其碾断,事实上,海子选择的是一段火车慢行道,当火车缓慢地驶来,他很从容地让过火车头,然后钻入某节车厢的轮下……

2001年,海子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必修教材,这一结果令许多诗人欢欣鼓舞。中国新诗发展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在这几十年中,出现了大量优秀之作,而青少年却对现代诗越来越隔阂,不能说与教材中所选的作品老化、跟不上人们的审美需求无关。诗不长,姑且引用如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语言浅近优美,意蕴悠远,而且具有多种阐释角度,比如有人认为,诗歌中的“我有一所房子”指的是世俗生活中的房子,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里的“房子”指的是坟墓。对同一个词的两种理解方式,使这首诗的含义截然有别。

但从艺术角度上说,这只能算是海子中上水平的作品。海子还有不少作品比这首诗艺术含金量更高,但这些作品要么太长,如《弥赛亚》、《祖国》;要么太短,如《村庄》、《秋》(被列入高中二年级语文的辅助阅读篇目);要么“消沉”得近乎绝望——无疑,有关部门会认为那样的诗不利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长——如《春天,十个海子》、《九月》、《七月不远》;要么深情得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不入选的理由可能和前面一样),如《四姐妹》、《日记》;还有的太热烈,如《麦地与诗人》;太“先锋”,如《黑夜的献诗》、《打钟》……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那些充满了死亡、黑暗、宿命、忧伤的诗歌中少有的语言干净优美、节奏明快(特别是最后一节,明快得近乎俗气)、主题健康向上(考虑到读者主要是高中生,教材编者有必要把这一点放在首位)的一首。在海子的诗歌中,具有与其相近质地的,大约只有《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祖国,或以梦为马》等有限的几首。所以,教材的编选者在选海子的诗时也是煞费苦心的,可能是多种因素折中的结果。

从众多的优秀诗人和佳作中,选择海子的作品进入中学语文教材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呢?是编者对诗歌形式的理解问题——比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诗歌要讲究语言优美、意象贴切、境界高远等等,海子的诗歌几乎都满足了这些条件——还是想抓住海子传奇的生活经历这一“卖点”?如果是在“选人”而不是“选诗”,那也还罢了,如果是“选诗”,那么西川、欧阳江河、于坚、韩东等人就不应被忽视,这些诗人创作了很多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优秀的作品。更令人担忧的是,这首诗已被谱成了歌曲,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虽然不能说曲作者把好端端的一首诗给糟蹋了,但事实上作为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确深情而近于矫情,实际上,这首诗的情感底蕴应该是平和而淡泊的。在“歌迷”多如牛毛而“诗迷”凤毛麟角的今天,再优秀的诗歌也不会比三流歌曲更受人关注,中学校园更是如此——对于这首诗歌,学生们是否会像平常日子一样,以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代替了对原著的阅读?我还担心教师对诗歌的理解能力,不能进行更为精到的讲解,从而无法让学生对作为“流行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作为诗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出区分。

从诗歌风格而言,也有遗憾之处。既然选了一首“华美”的诗作为教材,为什么不再选一首风格迥异的口语诗呢?80年代中期以来,此类作品的影响并不比以海子为代表的那一类诗歌小,比如《中文系》、《尚义街六号》、《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我们的朋友》、《有关大雁塔》、《看一支蜡烛点燃》等,早已成为公认的经典,在诗歌发展史的意义以及在文坛上的影响都不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下,它们进入中学教材资格绰绰有余。乃至于影响相对较小的秦巴子、南野、郑单衣等人都有质量不在上述作品之下的佳作,如《怀念未来》(南野)、《中药房》(秦巴子)、《夏天的翅膀》(郑单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