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5/10页)
那个年代,诗人们的交往极富诗意,“柏桦他们经常是一考完试就坐火车过来了,连招呼都不和我打。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参加电大考试,刚刚考完回到宿舍,就看见柏桦坐在那儿了。我问,你等了多久?柏桦郑重其事地讲,一分四十秒。还有一次是我刚下楼准备去考试,就看到彭逸林、柏桦、张枣,还有肖全风尘仆仆地走来,我说我必须去考试,你们先去我家坐坐,估计你们要来,所以门都没锁,你们直接去就行了。肖全说,不行,先拍张照片,接着就给我们拍了张照片,我再去考试。”(虞金星:《八十年代:诗歌十年》)
肖全后来成了国内非常著名的摄影家,前几年,我还读过他的一部摄影集,里面全是各行业的名家,其中顾城和谢烨扶着门框的合影还被我在随笔集《或明或暗的关系》中悄悄地“借用”了一次。
过于“诗意”的生活点燃欧阳江河离开部队的导火索。有一次,张枣带着四川外语学院的一个德国女专家到部队里找欧阳江河。按规定,军队大院不能让外国人进入,也许是进门时站岗的士兵走了神,他们竟顺利“过关”。当天下午,欧阳江河被停职反省。
又有一次,杨炼带澳洲的女汉学家贾佩琳去找欧阳江河,由于曾经出过“达戈玛事件”,欧阳江河有些迟疑。杨炼就安慰他说,贾佩琳中文说得很好,样子像美国人,只要戴上一个头纱,如果站岗的查问,就说是新疆来的,肯定看不出来。果然,贾佩琳在晚上骑着自行车,顺利蒙混过关。但这事后来还是被曝光了。这两件事加上一些个人原因,1986年,欧阳江河离开部队,转业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工作。
众所周知,省级以上的社会科学院,其工作人员基本上是具有较高学历的专家学者。而欧阳江河没读过正规的大学,最高文凭是在部队时读的电大。欧阳江河进入社科院,依靠的仍然是出色的才华。
这要从1985年说起。那一年,香港诗人叶辉通过四川诗人廖希读到一些诗人的作品后,便专门到成都组稿。欧阳江河、翟永明、柏桦、钟鸣、张枣、孙文波和廖希七个四川诗人都提供了稿件,并由欧阳江河写了一篇论述四川诗人的文章《受控的成长》一起,以“四川七君子”的名头在香港《大拇指》诗报发表。1986年底,欧阳江河从部队转业前,当时在社科院文学所工作的苏丁把《受控的成长》转给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吴野。吴野读完这篇文章,当即同意接收欧阳江河。
熟悉80年代诗坛的人们常常会看到两个十分相似的命名,一个是“四川五君子”,一个是“四川七君子”。所谓的“七君子”,指的是在《大拇指》诗报发表专辑的欧阳江河、翟永明、柏桦、钟鸣、张枣、孙文波和廖希,而“五君子”则缩小为欧阳江河、翟永明、柏桦、钟鸣、张枣。两者之间的区别常常让人们犯模糊,毕竟,除了在《大拇指》集体亮相,在《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行“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大展”上,“四川七君子”亦以集体名义参加。
关于“七君子”和“五君子”的过往,欧阳江河曾谈起过,但语焉不详,而另一个当事人孙文波则写出了《还有多少真相需要说明》一文,详细地谈到了其中的种种曲折。这中间掺杂着很多个人恩怨、误会和阅读趣味,因为这不是本文的论题,此处不再深谈。
在社科院,欧阳江河有了大量的时间阅读、写作,并开始接触古典音乐。那个时候,他已写出了《悬棺》、《手枪》等名作,名声响遍全国,有的诗坛骗子便利用他的影响,到各地行骗。有一天,欧阳江河接到一个来自陕西宝鸡的电话,叫他尽快归还60元钱。欧阳江河异常纳闷,说,我从来没去过宝鸡啊。对方说,不可能,我们在一起住了三天三夜,你走的时候我还借了60块钱给你。经过欧阳江河反复解释,再加上那人多方证实,才弄明白是有人打着欧阳江河的名号到陕西行骗。为了不再被人冒充,欧阳江河专门在《诗歌报》上发表了自己照片。
但发表照片并不能停止骗子们的行动。1987年,欧阳江河应邀参加唐晓渡等人在扬州举办的一个诗歌理论讨论会,然后又去了一趟上海,将近一个月没到单位。从上海回来后,欧阳江河发现,自己办公室的墙角上竟然堆满了各地的来信,都是各地见过“欧阳江河”的诗人和诗歌爱好者寄来的。欧阳江河赶紧回信澄清,但两三千封信如何能够一一答复?因此有很多来信都没有回,让一些人产生了误会。直到现在,翟永明都还保存着一封某个当时非常著名的诗人写给欧阳江河的信,说是当年那个人寄到她那儿,然后让她转交的,看来那“欧阳江河”对自己所要冒充的人的社会交往还是下过一些苦功的。
1993年,欧阳江河离开了社会科学院,也离开了他生活了17年的成都,去了美国。在美国期间,欧阳江河写下了他的另一批重要作品:《纸币,硬币》、《感恩节》、《那么,威尼斯呢》、《谁去谁留》等。这些作品与90年代以前的作品相比,世俗生活场景在增加,语气也有所改变,不那么优美凝重而变得活泼与调侃。
七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诗歌界异常活跃的年代,诗人们走南闯北,四处串联,而欧阳江河说,“五君子”的交往不同于当时“第三代诗人”中流行的那种“江湖”方式,而是非常魏晋文人式,除了诗歌什么都不聊。
那么,“江湖”方式又是怎么样的呢?从诗人们的叙述中,可以找到很多例子。
欧阳江河:北大的老木去成都和万夏等一帮诗人一起见面,第二天和我见面时说他被吓了一跳,当时的成都餐馆还有那种一张长条桌子、两个长凳子的格局,喝着喝着,这帮人全部蹲在了凳子上,有人敬酒的时候甚至是站在凳子上。这种生活方式在他们的诗歌写作上也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当时通讯不发达,朋友要跟你聊天就会直接去找你见面,所以,当你想认真发力写诗时,你就得玩失踪。
孙文波:记得80年代中期,我们在四川大学举办了一次诗歌朗诵会,朗诵会结束之后,二三十人到学校旁边的小酒馆去喝酒,很多人都喝醉了。醉了的人言行各异。有的人跑去学校的湖边,在一对情侣的旁边坐下,把别人吓一跳;胡冬翻铁门,翻到顶上的时候,卡在两根铁栏杆的中间竟然睡着了,身体一半门内一半门外地睡了一夜。最过分的是杨黎,他跑去敲女研究生的门,敲开了一间宿舍,一个女孩看出来他喝醉了,就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门口,他就一直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两眼发直。……万夏应是最深刻体验到江湖的欢乐与麻烦的人,当年万夏被称为“大侠”,因为他住在成都市中心,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去他家里找他,其实他自己也是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工作,依靠母亲养着。1986年下半年的时候,万夏就躲在我那儿住了半年,我自己也是自从开始发表作品之后就不安心上班了,觉得当工人太委屈自己了,想想一个人如果一辈子重复几个动作,那太可怕了,所以三天两头地泡病号,和万夏一起在家里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