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本(第3/4页)

毕加索画画,仿佛捕捉小鸡的老鹰,他扑下来,稳、准、狠地出击,具有古典艺术中楚楚动人的到位:天赋在我这里。

夏加尔

夏加尔:飞翔的人;做梦的人。人飞翔,是一场梦;人做梦,不一定在飞——在梦中飞翔,梦见自己飞翔。许多人梦中坠落。

在梦中,能看见别人飞,也是好的。夏加尔早年的作品,像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在飞/飞在仅有的一根羽毛里”,这是我以前写的诗,拿来放到夏加尔头上,作为描述,并不捕风捉影。

夏加尔晚年的作品,则像一架飞行器闪烁其词。

我自以为是地划出夏加尔的两个时期:“羽毛时期”和“飞行器时期”。“羽毛时期”可说是直觉的、天赋的时期,“飞行器时期”可说是文化的、技术的时期。一开始仰仗自己的直觉,后来更多依赖文化;一开始仰仗自己的天赋,后来更多依赖技术。夏加尔和其他画家走的道路看上去大同小异,实质小同大异:他把所依赖的文化,作为材料处理时先直觉化了。而他的技术,也是他天赋的结果。艺术就是如此,越深入,越会一不小心弄丢。一个人的才华,说到底是对自己直觉和天赋的识别和爱护。

所以夏加尔能够在晚年的飞行器上粘满羽毛,而早年的羽毛也有飞行器形状。

《在小镇的上空》是他“羽毛时期”作品。这一幅画中的男子像在抢婚。更像在劫持人质。相爱的人是爱情的人质。也像私奔,女子在那一刻犹豫了,男子话不多说,抱起她就跑,绿马车在白桦树后蠢蠢欲动。只是我担心这个敏感瘦弱的男子,怎么抱得动她。所以只能飞、飞翔了。

这幅画里有点怕。由于我热爱幸福的缘故,所以更喜欢他安详的《散步》和惊喜的《生日》。这三幅作品构图近似,两个人物也都是夏加尔和他妻子贝拉。记得夏加尔自传中有这样的话:

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我的确感到害怕。于是我明白了:这才是我的妻子。

夏加尔是飞翔着做梦。仰仗着直觉,他飞翔。而依赖的文化使他做梦——他又一次梦见飞翔,并没有从梦中坠落。

德尔沃

一群少女紧闭着嘴,却叫《合唱》。这是一首沉默的诗。因为诗尽管也被称为诗歌,只要写下来,并不需要唱出。

德尔沃深受契里柯影响。他说:

契里柯画出了沉默的诗歌、怀念的诗歌,他是空幻的诗人。

这句话差不多夫子自道。德尔沃的空幻,表现在画面的各个部分实有其事,但组织在一起就虚无缥缈。这种虚无缥缈有时反映在技法上,而德尔沃不仅仅剩下技法,他绘画像在做梦,也就是说他构图之前已先梦见。

他画完一幅画,是做完一个梦。而我们看画,又是在听他说梦。说梦比做梦更不合逻辑——做梦是不真实的真实,说梦是真实的不真实,用真实的不真实去说不真实的真实,这是幻觉,德尔沃的幻觉。因为合乎逻辑和不合逻辑同属幻觉上的意义。

但梦大抵是戏剧性的,德尔沃带着少女、骷髅(如他《自然博物馆》)或耶稣(如他《钉上十字架图》)的面具,独自在舞台上说梦。这个舞台是黎明。说梦可以有多种形式,话剧,歌剧,木偶剧。但德尔沃偏偏上演的是哑剧,还放慢节奏,像是时间停止。更让我说不准。

德尔沃的绘画是一块缺失时针与秒针的手表,提醒时间的存在,但不在附近。

或许可以这么说,现在到底几点钟了德尔沃并不想告诉我——因为这是一首怀念的诗歌。怀念的诗歌,拒绝此时此刻。

《合唱》这一幅画,画了很多少女。我都懒得计算。有人问德尔沃为什么你作品中有这么多女人?德尔沃说:

因为她们美,她们有吸引力。

他的所有作品像是一幅画,因为人不能选择性做梦。《合唱》中的这些少女也像是一个少女:德尔沃在这一个少女身边置放了无数面镜子。

波洛克

美国好艺术家的出现好像都男女搭配,成双成对。好像也有一个好莱坞模式。诗人是惠特曼和狄金森,南方作家是福克纳和波特,画家是波洛克和欧姬芙。

波洛克和欧姬芙是美国现代绘画界的英雄。尤其波洛克,因为他的作品努力背离欧洲风格——这是许多美国艺术家一生的工作,从勃莱诗歌《反对英国人之诗》中就可以看出——由他开始发展出一种美国化的绘画,更被当作神话。

美国人把波洛克的作品当作神话;把欧姬芙的生平当作传奇,看来这既是一个容易轻信的民族,也是一个不失好奇心的国家。

波洛克作画,不像一般画家那样要绷画布,他把画布直接钉在地上,像一匹奔跑在自己领地周围的牡狼,波洛克转着圈,绕着它画。而他使用的工具,更多时候是木棒、泥刀。

他提了一桶掺上沙子、碎玻璃的颜料,在抛在撒:抛金弃鼓;撒豆成兵,像一场屡败屡战的战事。

看他作画,大概会像在电视里看《动物世界》,波洛克在撕,在咬,在吼,在叫,在吞,在咽。什么都像,就不像画画。画布上血肉模糊,或者说画布像一块血肉模糊的血肉。

我看过波洛克一个纪录片片段,不知是不是他面对摄像机缘故,他并不像他的画面那样霸悍。他甚至有点——羞怯如一个刚出道的泥水匠,“我听见一个泥水匠在歌唱”,这是惠特曼诗句。

看到波洛克的绘画,如果碰巧想起惠特曼的诗,也很正常。

这个刚出道的泥水匠站在屋顶上歌唱,看到有人看他,就不唱了。

马列维奇

马列维奇,我爱!

“模仿性的艺术必须被摧毁,就如同消灭帝国主义军队一样。”

西斯利

我童年时爱雪,我少年时爱雪,我青年时爱雪,现在人到中年,竟然还爱雪。我对自己感到奇怪,甚至惊讶。因为我很难一以贯之,常常半途而废。这么爱雪,以前我认为是故乡能够几年不下雪的缘故,物以稀为贵吧。后来在北方生活,忽忽年关飘雪,茫茫岁末封门,却更一往情深的样子。总得想出点理由才行。

瑞雪大概如满月,有种东方文化趣味,有种农业社会趣味,合乎中国人性情。这实在也不是理由,结果并没有想出。

早晨醒来,突然白哉。最神秘的雪,下在深夜。

积起的雪,总积在附近的房子上、树上、冰河上、桥上、马路上、电线杆上、角楼上、城墙上、山上。说得确切点是雪总积在附近的房顶、树杪、冰河外沿、桥边、马路两侧、电线杆上面的瓷瓶、角楼平台、城墙垛口、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