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故乡夏天(第2/2页)
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两棵树,这完全是我的幻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我看到天空,还看到河流。其实河流是看不到的,但我知道火车站广场附近,有一条护城河。我看到几根不锈钢瘦长突兀的旗杆,上面飘扬着广告旗……有一个男人骑在马上……一只白兔穿着大红肚兜……一朵像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大红花……旗声“咔嚓咔嚓”,我嗅到“咔嚓咔嚓”物质的香气。精神像一条护城河在我看不见的附近流着、淌着,河面上阳光尖锐的针脚又要缝上哪一块补丁?有补丁的眼睛,有补丁的鼻子,有补丁的嘴唇,有补丁的影子。一个人他是准备出发呢还是已经到达,站在一根不锈钢瘦长突兀的旗杆下,旗杆的影子把他一劈为二——他微微地弯弯腰,旗杆在他身上流着、淌着,是伤?是血?是护城河?是旗杆在他身上打个补丁。旗杆作为符号,都是一样的。我想起小学操场上的旗杆。暑期返校,我,他,她,三人到早了还是晚走了,反正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的旗杆下,没有飞鸟经过少年的天空,他听到蝉叫,她听到蛙鸣。操场周围没有树,只是一圈暗红的砖墙。他说,知了躲在旗杆上。我说,知了在围墙外面,那里有树。她说,先看看在不在旗杆上头。他爬上去——我觉得他像一部电影,一部电影里的人也是这样爬旗杆的。他爬到旗杆顶部,用手乱摸。他喊,“抓到啦”“抓到啦”。她欢呼雀跃,我更欢呼雀跃。我说,“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两腿夹紧旗杆,两手慢慢地举起,慢慢地放平,慢慢地垂下,慢慢地掏出……慢慢地洒出一泡尿。当初他的动作连贯飞快,现在,在我的叙述之中放慢速度。尿往前斜斜地冲去,翻过一个山坡,突然,“咔嚓咔嚓”,翅膀折断,直直地戳下来,标枪般戳进20世纪70年代一个不是很热的夏天。
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两棵树,这完全是我的幻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一部电影里的人也是这样爬旗杆的,蓝天像搭链掰开。以至我以后每次从旗杆下走过,都会情不自禁地耸耸肩,缩缩头,加快脚步。而此刻,一个人戴着鸭舌帽,脚边一大堆行李,他用袖管抹抹脸,掏出半截烟叼上,“咔嚓咔嚓”,可能打火机没气,火不起来。在他身后,是一根不锈钢瘦长突兀的旗杆,旗杆在他身上流着、淌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两个人,看上去像父子,为了造假。我婶婶陪嫁来的那只樟木箱是真还是假的,我不知道。小夫妻回娘家的时候,我打开樟木箱。箱子里,盖在上面是一件旗袍,一件紫色的旗袍,那不浓不淡的紫色,一片温柔夜色般在流淌。婶婶曾经凑在我祖母耳边说话,脸涨得绯红。我假装不听,其实是全神贯注。我听到她的说话,像蚊子飞过鼻尖。她说,她妈妈穿上这一件旗袍,就生儿子;不穿,就生女儿。反正我也没听懂。只是来年,一个堂弟被我祖母抱在怀里。我弄出很大的声音,两个人一前一后拣拾香樟树树枝,年轻的拣起就往黄鱼车上扔,年老的,拣起,往下甩着,他甩掉叶子上的积雪,再扔到黄鱼车上。
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两棵树,这完全是我的幻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一部电影里的人也是这样爬旗杆的,自以为有了灵魂。其实香樟树也是看不到的,香樟树四季常绿,雪积在香樟树树叶上,是淡淡的绿,绿得很淡,少女独坐春夜的那种肤色,而路边积雪则咬紧牙关,在牙关,灵魂把牙关咬紧了,轻薄肉体的雪积为坚硬灵魂的冰,最后,融化成水。水是什么?水是大地的天堂,还是夏天的游泳池?我对我周围的人、附近的人所标榜的灵魂,以为无非是读后感而已。那么,夏天的游泳池救生员高高在上像是生与死之间的一个逗号,游泳池比一条陌生的河流更令人不安。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火车站广场是长方形的——它是新建的一个游泳池——我看到这个长方形的颜色是微黄的,烟草的气味缭绕每一个火车站广场和故乡一样,灵魂和身体一样,都是大同小异的——像把肋骨抽出,算是一个奇迹的话,这个奇迹肯定不发生在夏天,也不发生在冬天。我从火车站广场中央的几根旗杆下走过,而父亲和妹夫帮我拿着行李,走在前面,两个人,看上去像父子,一部电影里的人也是这样——回家的。
2000年夏天,我在故乡生活四十多天,但我觉得好像才下火车,一直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故乡是我的幻觉,是的,是幻觉,还不是联想,还不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