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3/10页)
到了城里,他们分手了。城里到处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约好过后再见。在试图想象他时,没有睡足觉的索尔格只看见那个男人手中一个咬过的苹果,果核中向外透着亮光。
通常情况下,索尔格到了一个地方,总是急于“熟悉情况”,为的是能够及时找到自己的落脚地。然而这一次,他立刻就在世界都市饭店住下了。他的房间位于一座塔楼似的越往上越细的建筑的边角,有两个窗户,一个朝西,另一个朝南。从西边望出去,可以看见那个地势朝市中心沉降下去的大公园,里面有一个蓄着饮用水的湖,目光久久地落在那里——而目光望向南边,越过一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挡住街道网的屋顶,立刻就跃向天际。那些直插蓝天的商业摩天大楼从这一端到另一端锁住了天际。看样子,仿佛这个真正的都市是在那遥远的蓝色中才开始的。摩天大楼的前面是较小的住宅大楼,形成了色彩各异的平楼顶区域,绵延而自成为一体的风景,从那里,那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但身影却深深地隐没在像峡谷似的街道里,看上去要比那不计其数地在上方隆隆飞过的飞机远得多。目光从西窗和那片水面移开,在几秒钟的梦境中,这位观察者将这个封闭的体系看成是一个停工的工厂。湖上,一只只海鸥掠过浅灰色的水面。从另一个窗口看去,是一座大教堂的双塔,比周围那些高层建筑要低许多。索尔格感到疲倦,刚才还是精疲力竭,现在却成了自制和力量。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陌生者的脸,有两个面颊,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到一起;有一绺头发,贴到额头,在下唇的凹陷处好像又冒了出来。他听到他那跳跃的声音,一声高,然后又一声低,好像他在寻找正确的音位。一幢幢高层建筑那生硬的线条,一架架飞机的闪亮,一声声警笛的嘶鸣,它们犹如抛出的一条套索: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来自于整个城市的牵引力。
对过路旅客来说,与其说这是家饭店,倒不如说一座出租屋。许多人在这里要住好长时间,而且常常带着他们的家人。这位新到的人(忘记了睡眠需求)由一个身着镶边制服的电梯司机送往楼下大厅时,每一层都有成年人上电梯,还有孩子(膝盖都弯曲着),他们用不同的语言七嘴八舌地说着,直到索尔格(电梯运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作为“一个离开电梯群体的人”来到街上,在其他人的推拥下走着自己的路。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绕道走。走在太阳底下时,从昏昏睡意中萌发出一种色迷迷的自我意识。每每绕道走时,他就越发强烈地觉得,许多地方重复走来走去,其间豁然展开一个个中间空间,这难道就是疲倦吗?
他一边以这样的方式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准备,一边慢慢地拐进公园里。那里有一些花岗岩石块,犹如一架架被掩埋的飞机的机翼末端从草地上矗立起来。他在一块花岗石前停住脚步。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人们在两个山丘之间一片宽阔和雾蒙蒙的凹地中走过,就像北极地区的那些印第安人:在那个持续不断的行列中,此时突然跃出他那些故人的影像来。这些影像并不是产生于相像,而是只须凝神于这个世界都市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就足够了。在这里和那里,在一个小小的手势里,在一条面颊线条里,在一瞥急促的目光里,在一条额头饰带里,这个图像自然而然地朝那些逝者延展过去,没有梦或者魔法呼唤。然而那些逝者并没有(像常常在梦境中那样)阻碍广大的生命活动,更确切地说,在激励这种活动,在重新发起这种活动。与其他地区不同,这个世界都市为这位观察者调动来了他“自己的人”,不仅仅是那些生者,还有那些死者。在这里,他们在那些东奔西走的人身上又复活了。
看着自己那些故去的人灵巧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这位依旧活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搓着花岗岩石块上一条条凹槽,这是出于对时间有了新的理解而生发的喜悦,从前他只能将它想象成敌对者。在这里,时间不再意味着孤寂和走向毁灭,而是意味着团结和安全;在一个明亮的瞬间(不知何时他将再次失去它?),他将时间想象为一个“神”,一位“善神”。
是的,他说了那句话,于是时间变成一种光。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个光照向一盏被朝阳照耀着的公园路灯的玻璃罩。那玻璃灯罩很厚,浑浊不清,落满尘土,里面立着被阳光放大了的电蜡烛的阴影。它在城市的雾霭中闪闪发亮,让人这样看着它,又继续将人的目光引向那些从旁边跑过的狗身上:再从它们引向一摞放在一棵小树树杈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再从衣服引向那些在树下太阳地里踢球的孩子们以及那个滚动在他们脚间的黑乎乎的球。
他像一个远古世界的人似的走开了,也要去别的地方分享在每个物体上重新开始的白天的光。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眼睛与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箱子以及惨白的月亮似乎连成一个三角形。光变得太多了——没有与那些自然形态排列组合的重力联起手来,如何独自避免那极度兴奋的轻率和毫无结果呢?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看起报纸。店里有一幅天气图,这个国家的各个地区在图上只被称作“极度寒冷”/“阵雪”/“温暖”/“晴有雾”。他深深地沉浸于其中,在杯子的叮当声和收音机里低沉的音乐声中,它们聚合成一个深秋中的亲切如家的大陆。在这个大陆最大的城市里,他像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的市民“喝着咖啡”,并“看着报纸”:在这里,索尔格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也是未来更加确定的回归西方世界的旅程。他看着外面一辆辆被阳光照得通亮的大巴,坐在车内纵向长椅上的乘客随车晃过,只能看见他们的后影,不过只是闪着各色光亮的发型。他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随之开始变得重要起来。
这家咖啡店很狭窄,只有一排座位,但往里却很深,犹如进了一个隧道。(长筒子似的屋子尽头打着灯光字:“女/水”。)地铁出入口就位于正面大窗户的正前方。外面水平方向过来过去的行人中,一再有人猛地一下奇怪地斜着向下退出画面,就像地铁出入口的阶梯,或者以同样的方式在四边形的窗前冒出来。这期间,首先让人看到的是脑袋。
索尔格听着身后这个都市人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并非总不带口音,但就是带着口音也是那么自信。他发现外面街道上孩子显得特别多,这也正是这里首先让人惊讶的地方。一个孩子走进店来,想买什么东西,但却没有。索尔格听见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时,后面收银台边有人一边填着一张支票,一边大声与人交谈着,说出当天的日期,这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只有收音机里的音乐继续不紧不慢地响着,咖啡机的蒸汽仿佛在穿越日期)在咖啡店里,在普遍喘不上气的情况下,时间变得具有更加持久的效力(索尔格在一眨眼的瞬间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立在一片河流地区的上空),用一种暖融融的光波将屋子空间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