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一个时代的刻痕(第5/5页)

再到大稻埕是大约半年前,儿子建议老爸老妈去看看台北的老社区新营造。到了才发现,除了几家老店铺被整建成现代化商店、咖啡馆,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精神内涵。2011年是辛亥百年,台湾各地大搞活动,台北市政府也想借着大稻埕繁华的过往来推广文创产业及观光旅游。看到其中一个标语:“走进大稻埕,就仿佛走进一座历史长廊。”我不禁好奇,不提曾经散布在水门外的一摊摊露天茶室,不知在迪化街磨鞋底的货郎苏金醋,要如何谈大稻埕的过去?所谓的历史长廊又在哪里?

台北迪化街,1976

九份,1976

传递乡愁

以前没见过,之后也不曾再遇过像他一样安然适意的邮差,每天在盘踞山头的村庄里爬上走下,穿街拐巷地送信,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又自在。九份因最初来此屯垦的九户人家而得名,因为任何物资都平均分为九份。清光绪十九年(1893)邻近地区发现沙金,吸引了大批淘金人潮,繁华一时,在日据时代甚至建了全台的第一座戏院,名为“升平”。奢侈无度,出金量却节节衰退,升平不到百年,即不得不于1971年停止开矿。有“小香港”之称的金城从此褪色,回复早年的纯朴原貌。

偌大的山城,人走了一大半,空屋处处。苍凉之气如流行病,让守在村里的老人、小孩显得闷闷不乐,只有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出外打拼的儿女、父母返乡时,山村才有了短暂的生气。这位邮差熟悉每家的情况,经常有机会将游子的家书交给孤独落寞的老人,看着他们脸上绽放云开见月的光芒、灿烂如朝阳的笑靥,仿佛他代表了九份子弟返乡探亲。

这个山城我来过不少次,第一回就碰见了这位邮差。之后,曾经招待过几位外国友人来此品茗。那时,当地唯一的茶馆隐在满山石头墙、油布屋顶的山城中,就像珍珠般珍稀又不张狂,哪像现在民宿到处都是,茶馆、礼品店更是多到几乎失控。

算算已有二十多年没去九份了,这位邮差应该早就退休了吧?如今,好好坐下来,凝神聚气提笔写信的人几乎已不可得。电邮、手机简讯满天飞,邮差先生已无乡愁可传递。

苗粟狮头山,1987

让光明雕出生命轮廓

不知狮头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最后一次去是二十多年前,已有面目全非之感。

我一共到这佛教圣地拜谒过三回。初访的感觉好极了,正如劝我去的友人所言:“十多座不大但肃穆庄严的庙宇,散落在山头的各个角落,让峰峦在灵气之外更添道气。爬山虽累人,但非常值得一游!”那次我在坐落于狮头的善化寺安单,早上被木鱼和梵呗声唤醒,心神一震。第二回投宿于狮尾处霞云洞附近的厢房。榻榻米通铺的木窗一推,氲氤岚气迎面扑来,身心尘垢仿佛都被涤清了。

相隔不过几年,才由狮尾攀登,便碰到一伙伙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呼啸上山,把清修净地当成了飙车场。山上路一开,交通是便利了,空气污染、人为破坏却随之加剧。不少庙宇把原本清幽的寮房隔成一间间小套房,做起民宿生意来。我比较了几家,勉强投宿于狮岩洞,半夜竟有神志不清的女众闹房。整趟旅行的那份难受,真不知从何说起。

隔天经过海会庵,才步入大殿我就呆了。十几年前第一次来,老比丘尼就是这个样子,平平静静,不曾年轻,也没更老。整个场景让人感觉不但她从没离开过这张老藤椅,我也一直在这儿站着。把120相机拿出来,捧在胸前,就像礼敬问讯后的放掌;快门按下的仿佛不是1/25秒,而是十来年的漫长光阴。十多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法师坐在门边,虽身处黝暗,却映着户外阳光,让光明雕出生命的轮廓。变与不变,存乎一心。

台北万华乱弹干旦,1978

乱弹戏干旦

庄坤田是本省“乱弹戏”罕见的干旦,扮起戏来像煞了梅兰芳,但生不逢时、缘不由己,上不了殿堂的野台戏,哪能与“国剧”相提并论。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更少人意识到他的消失。写这篇文章时,我特地上网搜索,关于他的资料只有一句:1952年加入永吉祥戏班。在我拍他时,他已无固定戏班可跟,什么场子缺角,便往那儿靠行。

俗话说“吃肉吃三层,看戏看乱弹”,美味最是五花肉,好看最是乱弹戏。从清代中叶到台湾光复的两百年间,台湾民间最盛行的传统戏曲就属北管戏的乱弹,无论婚丧喜庆或庙会都少不了它的那份喧闹。

“阿坤仔旦”家住台北万华老社区,经常可让我在龙山寺旁的巷内茶馆捕捉到他的身影。日常生活中的他,跟艋舺一带无所事事的闲人没什么两样,懒散中带着豪迈。那天约好去看他上戏;北投丰年的王爷庙酬神,民安戏团上演的剧目是《斩经堂》:潼关守将吴汉决定背叛王莽,追随刘秀,在毁家潜逃之前奉母命杀妻。

身材略嫌臃肿的庄坤田,在后台上妆时,一分一寸地描出女性的妩媚,动作、嗓门也跟着文静起来。等束腰一勒、戏服一穿,出场亮相时的他,已活脱脱地变成了那位温婉、凄切,最后夺刀自刎的王兰英。虽只看过这一回,庄坤田的技艺已让我完全信服。当年没多看几回,如今一想到就懊恼。

20世纪80年代后期,职业乱弹戏班只剩下台中的新美园。该团班主于2002年去世,之后,台湾便再也没有职业乱弹戏的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