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卡西的交流(第2/2页)

后来的好几天里卡西一有空就念念有词:“老虎,阿尤,阿尤,老虎……”——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真愧疚。

较之我的阴险,卡西的混乱更令人抓狂。

记得第一次和卡西正式交谈时,我问她兄弟姐妹共几人。她细细盘算了好久,认真地回答说有四个,上面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姐姐阿娜尔罕,还有两个哥哥。

当时可可还没有离开这个家庭。我看他还很年轻,就问:“可可是最小的哥哥吗?”

她确凿地说:“是。”

我又问:“可可结婚了吗?”

同样地确凿:“是。”

结果,第二天,一个妇女拖着两个孩子来家里喝茶。卡西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姐姐!”

我说:“那么你是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是吗?”

她极肯定地称是。

我又强调道:“那么妈妈一共五个孩子?只有五个孩子吗?”

她掰着指头算了一遍,再一次点头确认。

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女性抱着孩子跟着丈夫来拜访。卡西再次认真地介绍:“这是第二个姐姐。”

天啦!——“那妈妈到底有几个孩子啊?”

“六个。”

后来可可回到了戈壁滩上,斯马胡力接替他来放羊。我一看,斯马胡力怎么看都比可可年轻,不像是老大。一问之下,才二十岁呢。私下飞快地计算一番:就算弟弟可可只比斯马胡力小一岁,也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年纪就结婚三年,媳妇怀两次孕了?大大地不对头!于是我逮着这姑娘盘问:“你好好和我说,他们俩到底谁大啊?”

卡西反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当然可可大了,可可都结婚了,斯马胡力还没结婚嘛!”反倒认为我是个傻瓜。

有一次卡西想问我妈多大年纪,却又不会说汉语的“年龄”二字,为此真是煞费苦心。问之前酝酿了足足一分钟之久才慎重开口:“李娟,你知道的嘛,我的,那个,今年的十五,就是十五的那个的那个,对吗?”

我想她是在说自己今年十五岁了,于是回答:“对。”

她又说:“我的妈妈,四十八,明白吗?”

“明白。”

“那个,斯马胡力,二十,那个。对吧?”

“对。”

“好——”她一拍巴掌,“那么,那你的妈妈?也是那个的那个呢?”

我云里雾里。

她又指天画地拉七扯八解释了半天。最后我试着用哈语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妈妈有多大年纪了?”

她大喜,也用哈语飞快地说:“对对!那么她多大年纪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斯马胡力和扎克拜妈妈已经笑倒在花毡上。

接下来她又想告诉我,她的外婆活到九十九岁过世。但她只会“九”这个单词,不会说“九十九”。为此她再次绞尽了脑汁,最后一塌糊涂地开了口:“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九的九九嘛,死了!”

“九九的九九?”我想了想,用哈语问她:“是‘九月九日’还是‘九十九’?”

她说是“九十九”。

我又问:“什么九十九啊?”

于是她还得告诉我那个“岁”字,又陷入了一轮艰难跋涉之中:“李娟,你知道,我,十五,那个;斯马胡力,二十,也是那个;我的妈妈嘛,四十八,你知道的那个嘛!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十九的,那个——那个的那个是什么?”

我用哈语说:“你是说九十九岁吗?”

大家又笑翻一场。

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期内,她都坚持用鬼都扯不清的汉语和我交流。不会说的地方统统用“这个”“那个”或“哎呀”填补之。好在之前有说过,我这个人聪明嘛,又在一起生活久了,猜也猜得到她在什么情况下要说什么样的话。

于是大家都叫她“乱七八糟的卡西”。

老实说,其实卡西也有许多厉害的表达。比如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上花毡不脱鞋子,多脏啊。她用哈语回答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于是她又飞快地用汉语解释:“脚不香!”……

“香”这个词是前不久刚教会她的,她很喜欢使用。我们走进森林时,她会幸福地自言自语:“香啊……”

每当饭做好了揭开锅盖时,她也会大喝一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