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第2/2页)

大家的几句常用汉语也是我的成绩。斯马胡力会说:“饭好了吗?”妈妈会说:“一个桶,二个桶,三个桶。”卡西会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大家都会说的一句话则是:“李娟,对不起!”

我当然也会受到大家的影响。首先是说话,一说汉语就宾语前置。

其次是些日常习惯,如削土豆皮。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持着刀由内往外一片一片地削,而哈萨克人则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刀刃冲着自己,从外向内反着削。削完后,皮儿扑了自己一身。同样,用针的姿势也相反。我们一般左手捏布料,右手捏针从右缝到左,哈萨克女人们却反着捏针,针尖冲着自己,倒退着从上往下缝。吃手抓肉时,也同样朝内割肉,再以大拇指隔着肉块抵住锋利的刀刃,刀身利落一拧,就削下了恰到好处的一块。

向内使用器具,大约是为了避免对他人的意外伤害,同时也是表达对他人的恭敬。但我猜测,最终还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这毕竟是一个日常生活离不开刀具的民族,过于频繁地使用利器会造成潜在危险指数偏高。于是相比其他民族,他们更懂得何为“克制”。日常生活中,“将危险冲向自己”便成为习惯。人们承袭着这种习惯加倍小心行事,不至于无所顾忌。同时,这也是一种准备吧?随时随地直面危险——在寻常生活的细节中习惯了这种准备,面临意外时刻才不至于乱了分寸。这种深刻的“克制”,不正对应着游牧生活的艰辛动荡和危险莫测吗?

而我们这些人更加习惯躲避伤害吧?我们太擅于保护自己了。说起来也无可厚非,都是为了能平安生活下去。

我呢,削土豆是能模仿到位了,但持针的习惯怕是永远改变不了了。缝东西时,坐在我旁边的人总是很害怕。我每每一抽针,高高地扬起手,那人就赶紧躲闪,并闭上眼睛,怕我扎了他的眼。

我路过炉子或火坑时,看到烧了一半的柴快掉出来了,就赶紧踢一脚,将之踢回火中。为此妈妈和卡西常常斥责我,严厉地说那样不好。但我总记不住。

我扫完地,总习惯把垃圾(不过是些碎树枝和糖纸之类)顺手倒进炉火中烧掉。被看到了也要挨骂。

我猜这大约也是源于古老的信奉。火是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事物,应当被尊重——非常淳朴的尊重。

卡西俯身在餐桌上揉面时,总时不时地流口水。我很担忧,生怕流到面团上。后来发现妈妈也这样,每当低头干活时,就会长长地流口水。我猜想是不是长年累月风吹雨淋的艰苦生活,令大家的面部神经出啥问题了,以致低头时合不拢嘴?然而,很快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了同样的毛病!流起口水来止都止不住。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先长长地、亮晶晶地流一串……

另外我的臂力也大增,一手拎一桶十公斤的水,一口气冲上坡毫无问题。再加上每天摇两个小时的分离机,肱二头肌高高鼓起,神气活现。

最可怕的影响则是罗圈腿。我虽不常骑马,但每次一骑就是七八个钟头到十来个钟头,下马后好长时间膝盖内侧都不能靠拢。于是我没事就拼命跷二郎腿,希望能矫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