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辑 莲花汤匙(第15/20页)

“懒人闹钟是为了懒人而设计的,一般闹钟响时只有一种声音,懒人闹钟响的时候,节奏由慢而快,由缓而急,到最后会闹得人吃不消;一般闹钟一按就停,懒人闹钟按了不会停,每隔五分钟它就会再响起来,除非把总开关关掉。”老板边说边从橱柜中取出一具体积很小的电子钟,示范给我看。

“什么样的人会买这种懒人闹钟呢?”

“一般人都会买呀!因为大家对自己都不是绝对有信心的,特别是冬天的清晨要起真不容易。”

“可是,如果他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闹钟还是没有用。”

“对呀!对于真正的懒人,再好的闹钟也没有用,闹钟是给那些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的人使用的。”

与我一向熟识的钟表行老板,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令我颇为惊异,于是我接着问:“什么是半梦半醒之间呢?”

老板说:“一个人刚被闹钟唤醒的时候,就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如果一听到闹钟响,立刻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种人在佛教里叫作‘慧根’,如果闹钟怎么叫也叫不醒,甚至爬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种人叫‘钝根’。一般人既不是慧根,也不是钝根,而是‘凡根’,所谓凡根,是会清醒、会迷失;会升华,也会堕落;是听到闹钟响时,徘徊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对这样的人,一个好闹钟才是有帮助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人,是比较易于再入梦,不易于醒来的,这时需要一再地叮咛、嘱咐、催促,懒人闹钟在这时就能发挥它的效益。”

真没有想到钟表行老板是一个哲学家,最后就买了一个懒人闹钟回家,每天清晨闹钟响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老板所说的话,口念阿弥陀佛,立刻跃起,关掉闹钟的总开关,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我希望做一个有“慧根”的人。

过了一阵子,我买的懒人闹钟竟坏掉了,拿去检修,查出来的原因是,由于太久没有让它“闹”,最后这闹钟竟不会闹了,老板说:“电子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没机会让它叫,过一阵子它就不会叫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如果依“慧根、钝根、凡根”来推论,一个有慧根的觉醒者,长久不让妄想、执着有出头来闹的机会,最后就会连无明习气都不会叫了。

其实,“凡心”与“佛心”并无差别,凡心是迷梦未醒的心,佛心是在长睡中悠悠醒来的心;凡心是未开的花苞,佛心是已开的花朵。未开者是花,已开者也是花,只不过已开的花有美丽的色彩、有动人的香气、能展现春天的消息罢了。

我们既没有慧根能彻底的醒觉,但我们也不是完全迷梦的钝根,我们一般人都是介于梦与醒的边缘,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在此时此地的生活里,我们不全是活在泥泞污秽的大地,在某些时刻,我们的心也会飞翔到有晴空丽日、有彩虹朝霞的境界,偶尔我们也会有草地一般柔美、月亮一样光华、星辰一样闪烁的时刻,用一种清明的态度来看待生命。

那种感觉,就像清晨被闹钟从睡梦中唤醒。

可惜复可叹的是,当闹钟响过之后,我们很快的会被红尘烟波所淹没,又沦入了梦中。

醒是好的,但醒不能离开梦而独存;觉是好的,但觉也不能离开迷惘而起悟。

生活中本就有梦与醒、迷与觉的两面,人在其中彷徨、挣扎、奋斗、追求,才使生命的意义、永恒的价值在历程中闪闪生辉,这是为什么达摩祖师写下如此动人的偈语:

亦不睹恶而生嫌,

亦不观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

亦不抛迷而求悟。

人生的不完满并不可怕,人投生到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处迷途而不觉,永堕沉梦而不惊,怕的是在心灵中没有一个闹钟,随时把我们从无明、习气、妄想、执着中叫醒。

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向人宣说梦境,《般若经》说这是“梦中说梦”,因为人生就是一个大梦,睡眠中的梦固是虚假不实,人所走过的生命何处能寻找真切的足迹呢?《入楞伽经》中,佛说:“诸凡夫痴心执着,堕于邪见,以不能知但是自心虚妄见故。是故我说一切诸法如梦如幻,无有实体。”一切诸法无有实体,如梦如幻,梦幻本空,悉无所有,凡夫执着于我,所以沉沦于生死大海中轮转不已,迷梦也就无法终止。

梦中还有梦在,这是生命的遗憾,而觉中还有觉在,则是生命的幸运。

觉,是菩提之意,是对烦恼的侵害可以察觉,对无明昏暗能明朗了知,心性远离妄想,而能照能用,做自己的主宰。

幻化如花,花果飘零之后,另外的花从哪里开呢?

梦境如流,河水流过之后,新的河水由何处流来呢?

《圆觉经》里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花,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

在落花的根部、在流水的源头,有一个有生机的清明的地方,只要我们寻根溯源,就能在那里歇息了。

善男子!善女人!在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们听着心的闹钟吧!一跃而起,走向清净、庄严、究竟之路。

莲花汤匙

洗茶碟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汤匙,心疼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心里某一个角落跌碎一般。

那根汤匙是有一次在金门一家古董店找到的。那一次我们在山外的招待所,与招待我们的军官聊到古董,他说在金城有一家特别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学校长经营的,一定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夜里九点多,我们坐军官的吉普车到金城去。金门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与民家偶尔有一盏烛光的电灯。由于地上的沉默与黑暗,更感觉到天上的明星与夜色有着晶莹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蓝色。

到古董店时,“校长”正与几位朋友喝茶。院子里堆放着石磨、石槽、秤锤。房子里十分明亮,与外边的漆黑有着强烈的对比。

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样,名贵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柜子里,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级的古董则在柜子上排成一排一排。我在那些摆着的名贵陶瓷、银器、铜器前绕了一圈,没见到我要的东西。后来校长带我到西厢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间艺术品,因为没有整理,显得十分凌乱。

最后,我们到东厢去,校长说:“这一间是还没有整理的东西,你慢慢看。”他大概已经嗅出我是不会买名贵古董的人,不再为我解说,到大厅里继续和朋友喝茶了。

这样,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寻索检视那些灰尘满布的老东西。我找到两个开着粉红色菊花的明式瓷碗,两个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长串从前的渔民用来捕鱼的鱼网陶坠。蹲得脚酸,正准备离去时,看到地上的角落开着一朵粉红色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