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6/16页)
“我们那时候都十岁——我,和那个小姑娘。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什么歌?您唱一个,我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下面呢?”
老人想了一会儿,说:“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会儿,说:“这么着吧,回头我好好想想,想起来告诉你。”
“这歌挺好听。”她说。
“噫——得你们这样的唱才好听呢。”老人看着她,终于明白她像谁了。“那大概是在过一个什么节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这么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着老人。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外地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光。小女孩们把她拥在中间,轻声密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女孩子又从那块大树根上跳下来,站在老人对面,目光跟着老人的手势动,想象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她的时候所发生的事。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转来的。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有个叫小不点儿的。虎子说,废话,是不是?小不点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虎子说五号。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点儿说,打什么赌你说。他让和尚说。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他问虎子。虎子说,反正是在桥东。小女孩有几次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这边又要打架了呢。”
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
“没有。”老人说。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么唱的呢?他在心里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还是记不起来。
“我喜欢虎子。”女孩子说。
“是吗?”
“我不喜欢小不点儿。”
老人看着她,觉得她们长得太像了,说不定世界是在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
“不过……”女孩子想了想,“没准儿我也能喜欢小不点儿。我也不知道。”然后她问老人:“她们家是住在桥东吗?”
“是。”
“是桥东一拐弯儿的油盐店旁边吗?”
“是。哎哟,时候可不早了。”
“是五号吗?”
“记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几只鸟呢。”太阳还没有落尽,月亮已经出来了。
“明天您还来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是个老朽了。”
“不过我看您还行。”
男人和女人频繁相见的时候,远方的鹿群早已来到夏栖地。它们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与此同时,可爱的幼狼也在盼望着长大,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气息。
对一个人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太大了。在这个椭圆的球面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数不尽的似乎是绝不相同的事情。虽然对宇宙来说这个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个季节,城市时而在烈日里喧嚣,时而在暴雨里淹没。
暴雨倾泻的时候两个人站在城郊的山岗上,站在两顶雨伞下,周围只有雨没有别的。只有雨声,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没有别的。只有两个人站在雨里,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那样可能吗?你觉得两个人无话不说,这可能吗?”
“我觉得那样确实挺好的。”
“我没说不好。可你觉得这可能吗?”
“你觉得不可能?”
“大点儿声,你说什么?!”雨声很大。
“我说!你觉得不可能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照理说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怎么啦?!”雨声很大,雷声也很响。
“照理说!我想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是呀,照理——说。”
“不对吗?”
“我不是说不对。对。可实际上呢?”
“我说的就是实际上。实际上能吗,你觉得?”
“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紧密的雨点打在伞上像是敲鼓,很响。“我说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能不能!”
“我没问题,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这样。”
“我也是。”风声,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欢呼声。“我也是!一直觉得那样非常难得!”
“光说好听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还叫什么无话不谈呀?那没劲。”
“那样的话到哪儿说去都行。”
“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我说!要说那种话到哪儿去说都行!”
雨声,雷声,山下的水声,大极了。
“就是,到哪儿去说不行啊?何必非……”
“人这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倒像个囚犯。”
“什么?!”
“我说人活一辈子!倒是像个囚犯的时候多,不能乱说乱动。”
“就是。我说你说得对!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像个囚犯,这个世界处处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像囚犯。”
“又都像看守。”
“嗬,说得太对了。不过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随时小心着,更没有自由。”
“!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晓堃说,人干吗非要爱情不可?就是为了找一块自由之地。”
“那时候,天奇也这么说。”
“在那儿谁也不是囚犯,谁也不是看守。”
“彻底自由,互相又彻底理解。”
“不对不对,是因为互相彻底理解,才彻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这个意思。”
“唉,为什么不能那样呢?”
“为什么不能?龟孙王八蛋的,我说能!”
“嘿,我能不能也骂一句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想像你那样痛痛快快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