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29页)
仲伟满意地看着他的女儿。
男孩子感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把夺过相册去:“我爸爸带(在)那儿它(插)过队!”
“我爸爸也在那儿插过队。”毕竟姑娘脾气好。
“你爸爸旦(干)吗它(插)队?”金涛说他儿子从来不懂什么叫没话说,就是有点儿大舌头。
小姑娘转过脸去询问般地看着她的爸爸。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评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得失功过了。也许,这不是我们这辈人的事。后人会比我们看得清楚(譬如眼前这个小姑娘),会给出一个冷静的判断,不像我们,带了那么多感情……
我、仲伟、金涛也都凑过去看那些旧照片。
有一张是:十个头上裹了白羊肚手巾的小伙子。还有一张:十个穿着又肥又大的破制服的姑娘。这就是我们一块儿在清平湾插队的二十个人。背景都是光秃秃的山梁、山峁、冒着炊烟的窑洞,村前那条没不了膝的河。金涛和李卓坐在麦垛上。仲伟一本正经扛着老镢站在河滩里。袁小彬一条腿蹬在磨盘上,身旁卧着“玩主”。“玩主”是我们养的狗。数我照得浪漫些,抱着我的牛犊子。那牛犊子才出世四天,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回清平湾去,我估计我那群牛中最可能还活着的就是它,我向老乡问起,人们说那牛也老了,年昔牵到集上卖了。
可惜的是,竟没有一张男女生全体的合影——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刚刚不吵架了,刚刚有了和解的趋势,就匆匆地分手了,各奔东西。那时我们二十一二岁。那张全体女生的合影,还是两年前我见到沈梦苹时跟她要的。她说:“那时候刘溪几次说,男女生应该一起照张相。”我说:“那你们干吗不早说?”她说:“谁敢跟你们男生说呀。”我说:“恐怕不是不敢,是怕丢了你们女生的威风。”她就笑,说:“真的,是不敢。”“现在敢了?”“现在晚了。”“不知道谁怕谁呢。”“谁怕谁也晚了。”
那条河叫清平河,那道川叫清平川,我们的村子叫清平湾。几十户人家,几十眼窑洞,坐落在山腰。清平河在山前转弯东去,七八十里到了县城,再几十里就到了黄河边。黄河岸边陡岩峭壁,细小的清平河水在那儿注入了黄河。黄河,自然是宽阔得多也壮伟得多。
我们那二十个人如今再难聚到一起了。有在河北的,有在湖南的,有的留在了陕西。两个人出了国,李卓在芝加哥,徐悦悦也在美国。多数又回到北京,差不多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各自忙着一摊事。偶尔碰上,学理工的,学文史的,学农林的,学经济和企业管理的,干什么的都有,共同的话题倒少了。唯一提起插队,大家兴致就都高。
“那时候真该多照些照片。”
“那会儿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光想革命了。”
“还有饿!”
“还有把后沟里的果树砍了造田。”
“用破裤子去换烟抽,这位老兄的首创。”
“不要这样嘛,没有你?”
“饿着肚子抽烟,他妈越抽越饿……”
话多起来,比手画脚起来,坐着的站起来,站着的满屋子转开,说得兴奋了也许就一仰在床上躺下,脚丫子跷上桌,都没了规矩,仿佛又都回到窑洞里。反复说起那些往事,平淡甚至琐碎,却又说到很晚很晚。直到哪位忽然想起了老婆孩子,众人就纷纷看表,起立,告辞,说是不得了,老婆要发火了。
/三/
去插队的那年,我十七岁。直到上了火车,直到火车开了,我仍然觉得不过像是去什么地方玩一趟,跟下乡去麦收差不多,也有点儿像大串联。大串联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起哄似的跟着人家跑了几个城市,又抄大字报又印传单,什么也不懂。其实我最愿意这么大家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干一点儿什么事。
火车很平稳地起动了。老实说我一点儿都没悲伤,倒也不是有多么革命,只是很兴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那么兴奋都是因为什么。譬如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就兴奋。譬如说火车要是出轨翻车了,那群女生准得吓得又喊又叫,我想我应该很镇静,说不定我们男生还得好歹把她们女生救出来。不过由此又联想到死,心里却含糊。
这时金涛凑到我跟前来,满脸诡秘的笑,说:“刚才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
“嘿,说真的你怕死吗?”我忽然说。然后我装出想考考他的样子。
“怕死?不怕呀?干吗?”
“不干吗。问问。”
金涛挺认真地看着我,猜不透我到底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就问问。你刚才说什么?”
“仲伟他妈跟他姐姐真神,”他满脸又涌起诡秘的笑。“刚才跟仲伟说,你们也得对女同学好点儿,都不小了,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得多关心人家。神不神?”
“这怎么了?”我说,“这有什么。”
金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变浅。我的反应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老实说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伟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听见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脸上的笑纹又加深,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对他这一发现表示出足够的兴趣。
我想着别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孙子。”金涛又说。
“说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说。
“你吃错什么药了?”
“甭废话,你真的怕不怕?”
他严肃地想了大约一秒钟:“不怕。你呢?”
“废话。”我说。
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车在变换轨道,发出令人不安的铁和铁的摩擦声。许多条铁轨穿叉交错。
“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金涛还在说。
金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个子并不矮,但是瘦,脸小,脸上纵横着几道皱纹,外号却叫“牛”。这小子在车厢里四处乱窜,又怪模怪样学起女人哭来,嘴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自己并不笑。大伙都说学得像,都笑。车起动的那会儿,站台上有个中年妇女猛地大哭大喊,像是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