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8/29页)

随随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两手插在袖筒里。下雪天,他没去拦羊。女生们也都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

“随随,你问下婆姨了没?”徐悦悦问。女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

“问下啦!”随随一本正经。

“怎么没见过?”庄宁问。

“常来串哩,你们倒没见着?”

“哪个村儿的?”

随随想想:“朱家沟,叫个黑玉英。”

众人都笑起来。

“笑什么你们?”

“照23,”一个老婆儿说,“‘黑玉英’串来啦。”

不远处“哼哼”地晃过来一只老母猪。

女生们都骂,自然是北京妇女界最传统的用词:“流氓!”我们不敢笑。凡女生们参与其中的事,我们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否则她们会以为我们多么希望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们不在场。活到三十几岁回过头来想,才知道。倘小伙子们不在场,姑娘们也不至于那么叽叽嘎嘎嚷得欢。

“噫,敢是没钱嘛!”随随说:“寻个婆姨,没有五六百块不得过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交够了数数过门,那儿的规矩。

没想到所谓“老区”“圣地”竟还是这样。倒真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如果这一家养的女子多,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七个全是儿子,七六四千二百块。幸亏七个儿子不是同时都长大。徐悦悦为这事去找疤子辩论。“你就不给,看他敢怎么着!”“噫,不能不给嘛。”“怎么不能?”“咳呀,你买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钱能行哩?”“你说什么?这是买东西呀?碧莲是人!”“人哩嘛,不喽出六百块?”“你是不是贫下中农?!”徐悦悦急了,要上纲上线了。疤子全然不怵这一套:“贫农咋啦?咳呀,贫农也出得起六百块。”……

那年明娃来北京治病,我们带他看了天安门,照了相,又逛了颐和园、动物园、王府井。病却不能治,大夫说若是早几年或许还可以做手术,现在只好吃些药,多注意保养。明娃妈背着明娃哭了几场,便不吝惜钱,让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几回,吃几回,买几件像样的衣裳。明娃明白母亲的心愿,便显出高兴的样子,说清平湾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到北京来逛过呢。从北京回去后,明娃妈把攒下治病的钱一回全交给了碧莲大,不久碧莲过了门。明娃妈说,不能让明娃这辈子连婆姨也没有过。一年后碧莲给明娃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倒很壮实。这孩子一岁多时,明娃死了,死在山里,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抬回村里已经不出气。明娃妈让那孩子也戴上孝,抱着去给明娃送葬。碧莲哭得死去活来,说她才晓得明娃有这么重的病,哭得众人都落泪……

/十一/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日子穷半边,衣裳要求人缝,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毛线,能担水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入草,一个人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入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日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工分全交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强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他笑笑,摇头,不言传。是不相信呢?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敢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父子俩。众人来看时,吹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母性。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成家”。

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随随。

他们住在垴畔山后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窑里。这窑原来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窑洞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门窗。众人帮忙在窑口垒起一面土墙,单是两扇门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门上边像栅栏一样竖几根椽,算作窗户。土窑洞里昏暗暗的,反正他也无所谓。陕北的土窑造价本来十分低廉,除去做门窗要花些钱,黄土山是足够大,只要你不断向纵深挖掘,便可任意扩大自己的居住面积。

白天他去铡草,随随自己在窑里。窑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着老羊回来。随随蹲在栅栏外,羊羔站在栅栏里。随随拔些青草喂羊羔,羊羔在圈里又蹦又跳,随随在窑前又滚又爬。羊羔羔比随随长得快。

瞎子把草铡得更细、更好,怕丢了这营生。铡下的草喂大了多少头牛,铡草的人靠这营生养活随随。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误一个工,一年下来刚好不用再给人家交粮钱。再有用钱的地方呢?年复一年总是欠着债。他盼着随随长大。随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因为随随不是管别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汉。大人们这么叫,娃娃们也这么叫,语气中绝无讥嘲,却是含着亲近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