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角落(第2/3页)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儿嫉妒。

“你们干吗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肯定是你瞎胡编的……”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

“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儿,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啊,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深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儿欢乐的同时,却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蚀,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原因。

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只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儿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这儿遗留着我少年时代的希望,不过已经认不出哪棵白杨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太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碜吗?”

“寒碜?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两片树叶,淘气地塞进了克俭的脖子。

“你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

我没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不要和他来往过密,你应该慢慢地疏远他。因为他可能会爱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会害了他。”那时我就懂了,我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们这样人的爱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离开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