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星星(第4/9页)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对爸爸说:“你还记得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后来得肺病死了,剩下刘四媳妇带着仨孩子……那时候我也是自个儿带着你们仨。我就跟你大哥说过,真要是分了家,咱们这份儿由我做主,我就把那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

“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妈妈又说,“那是因为您有,不在乎那一亩多。”

奶奶愣了一会儿,说:“可不也是,让我都给,我准不干。还不是剥削思想?”

“行了,”爸爸弹弹那张白卡片说,“这回您就过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条新毛巾包起来,说:“打解了放,没什么人告诉我,我也是爱这新社会。我可不想再受你们老史家的气……哟,这孩子八成着凉了吧?我说不带他去……”奶奶才发现我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话头,哄我去睡觉。

奶奶摸摸我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奶奶给我打来洗脚水,又摸摸我的头:“明儿奶奶给你包饺子,扁豆馅的,爱吃吗?”奶奶也好像高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我还没睡着。我听见奶奶总翻身,大概也没睡着。我不敢动,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奶奶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起过去奶奶给我讲《半夜鸡叫》的时候……“周扒皮就靠剥削人过日子。”奶奶说。“什么叫剥削呀?”我问。“就是光吃饭不干活儿。”“那我是吗?”“你不是,你还小。”“那您是吗?”……真的,奶奶那时就不说话了,是爸爸把话接了过去:“奶奶不是做补花吗?奶奶老了,我们工作养活奶奶。”……唉,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

有好几年,我心里总像藏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候,我又紧张又羞愧。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压农民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闷。我也不再敢唱那支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过队日时,大家一起合唱,我的声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总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啊!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还赶上了一些旧北京的“尾巴”。大人们都说我记事早。那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儿的笸箩卖烂糊芸豆的,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就把芸豆包在布里,给你捏成一个小芸豆饼。奶奶有时候给我买一小碗芸豆,但绝不让捏成饼,说他那块布“一点儿都不干净”。我就是想要一个芸豆饼,于是哭、闹。奶奶找来一块干净布,自己给我捏。我还是哭、还是闹,说那根本不是芸豆饼,跟卖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奶奶就说:“再不听话,你长大了也去卖芸豆!那个卖芸豆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豆。”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东直门北小街附近。北小街再往北就出了城,很荒凉,破城墙、护城河边长满了荒草,地坛附近全是乱坟岗子,再走就是农村了。总有些赶大车的、拉排子车的从城外来,从北小街走过。马蹄子踩在地上“咕叽咕叽”的。在我的印象里,北小街永远是满地泥泞、满地马粪。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赶车的人穿得很破、很脏,“哦——哦——”地喊着。我心里挺怕。奶奶拉着我的手站在路边,就又对我说:“看你听话不听话,那些赶大车的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就得去给人家赶大车。”

奶奶总这么说。中午,修理雨伞旱伞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闹着不睡午觉,我愿意看那个人用猪血把一条条的高丽纸粘到伞上去。一会儿,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呜哇——”,我又想看那个喇叭。奶奶就又是那些话,要么是“不听话就得去磨刀”,要么是“那个修理雨伞的就是因为不听话,才那么没出息”……

自从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后来我又入了少先队),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么?

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让我没法解释。也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门口来了一个买破烂的女人,敲着一个像瓶子盖似的小鼓儿,背着一个柳条筐,筐里还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奶奶拿了几件破衣服交给那个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问,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几件破衣服。“这衣裳可还不算破。”奶奶说。“还不破?您瞧这袖子,这肩膀儿!顶多值……”那女的笑笑,说了个价儿。“那可不卖。”奶奶要收回那几件衣服。那女的抓着衣服不撒手:“那您说个价儿。”奶奶又说了个价儿。“唉,您指着它发财哪?行啦,算我亏本儿!”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钱。奶奶摸摸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儿,奶奶就喜欢女孩子。“多大啦?”奶奶问那女的。“两生儿。”“几个?”“仨,仨丫头!”“她爸做什么?”“没了。”那女的把钱递到奶奶手里。奶奶忽然不言声儿了,愣怔地看着那娘儿俩。她们穿的衣服一点儿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来要走,奶奶又把她叫住。奶奶回屋里拿了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来,给那个女的:“这可不破,我们这孩子穿着小点儿了。”“您要多少?”“不是。”奶奶说,“您要不嫌,就给您这小闺女儿穿吧。”“哎哟,那敢情……”那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着,“大妈您瞧,还真挺合适的……”我心里真高兴,又“呱嗒呱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抱来。奶奶的眼圈直发红。那女的已经走了。为这事,奶奶总对爸爸妈妈夸我,说:“这孩子大了心眼儿错不了。”

也许这又像妈妈说的,是因为我们有吧?可是我总觉得,奶奶的心肠绝不像个地主。周扒皮会那样吗?

不过,奶奶还是像个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总把爷爷的旧照片摆在桌上,照片前摆两盘点心。我没有见过爷爷,妈妈说她也没见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缎子衣服,还戴个瓜皮帽,真像黄世仁,也像穆仁智。我想吃块点心,奶奶不让,说那是给爷爷的。

“这个人长得真难看。”我说。

“咳,不许瞎说!”奶奶把我从照片前拉开。

我还是远远地望着那照片:“他怎么长得那样儿呀?”

“他是你爷爷。”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