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第3/5页)

“不是。”女的勉强回答。

“不是鲤鱼?”男的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我看她现在还太小。”女的说。

男的在嘴里费劲儿地捯着鱼刺,考虑怎么回答她。

“再过一年,啊?怎么样?明年再让她去。”

“还不是一样吗?反正早晚有这么一天,她得知道她长得丑。”

“我答应了她,你没见她多高兴呢,立刻不哭了,一个人在床上玩,让我跟她一块儿玩。我到厨房去,她跑到厨房来问我:‘你说我丑吗?’”

“你怎么说?”

女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头吃饭。

“你准又说她不丑。我跟你说不能骗她!”

“等她再大点儿,到五岁,再告诉她,可能会好一点儿。”

“干吗不到六岁?干吗不到七岁?大点儿也长不好!别说五岁。头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形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说五岁,五十岁也受不了。岁数越大也许越糟糕。”

“那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得让她知道,让她及早在心里接受这个事实。”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嘲弄过的那个矮人。是接受这个事实,可不能是习惯、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得让她保留生来的自尊。

“我怕她受不了。”女的说。

“谁受得了?谁他妈的也受不了!”男的喊,使劲把饭碗蹾在茶几上。

妻子吓坏了。丈夫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赶紧把攥紧的拳头松开,提醒自己:要冷静。

“要是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她,咱们就永远不让她知道。”男的说。

“不过,”男的又说,“即便那样也不行,她自己早晚也会发现,你就长得比她漂亮。”

“还不如让我是她,让她是我。”母亲说。

“别瞎说了。”

“真的,我真的愿意。”

“我知道,”父亲抓住母亲的手,“我知道。不过不可能。即便可能又怎么样呢?她也会像你现在这样,你也会像她这样。这事轮上谁,谁也受不了。”

“要是她是我,我是她,我就受得了。”

“咱们别说废话了好不好?”男的说。

“就让她再过一年再去吧。”女的坐到床上,看着熟睡的孩子。

男的不说话。

“我已经答应她了,我不能骗她。”

父亲还是不说话。

母亲看着梦中的孩子。“咱们还不如不生她。还不如那时候不让她活。”

孩子能满床上爬了,满床上爬着追那只气球。气球在她眼前飘,她总是抓不住,捉不着。气球飘到桌子上,飘上玻璃窗,飘上屋顶,又飘下来。孩子嘎嘎地笑,尖声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挺聪明,等到气球滚到她跟前,一下子扑上去,抱着气球坐在床上笑,举起来给爸爸妈妈看。忽然“砰!”的一声。孩子吓愣了,抬起头来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顶上,看爸爸,看妈妈,“哇——”地哭开了。

孩子那惶然四顾的样子,给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一声哭,使人想起一个在人丛中走丢了的孩子,发现左右没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妻俩越来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将来。

“你说她能长到一米四吗?女孩子只要能长到一米四,也就还可以。”女的跟好多人这么说过,有的人不言语,有的人说“也许差不多”。年轻的母亲叹气,心里什么都明白:要真能长到一米四,还算什么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场大病,肾炎。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小姑娘。母亲请了假在家里,抱她去打针,按时给她喂药,大夫说不能让她吃盐。父亲的工作放不下,每天尽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显地没有精神,不爱笑,总睡。

“今天好点儿吗?”

“打针的时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从注射室出来,她使劲把脑袋往门框上碰。这脾气长大了可怎么办?”

窗外正下着雪。从三层楼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户户的灰房子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屋顶。雪花静静地飘落。他们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离开世界,知道这孩子无论碰上什么事都将是一个“难”字,一个“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得了。

“她真还不如不来。”母亲说。

“当初不如听那个大夫的话。”父亲说。

“其实,那时候她等于还没有生命。”他又说。

“什么?”

“人是在开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

“我没懂你的意思。”

“那时候如果听了大夫的话,其实她一点儿都不知道痛苦。跟没生她一样。”

女的想了一会儿,说:“真的,是这么回事。”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男的说。

“你根本没这么说。”

“我说了。你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光想,她长得再丑我也一样会爱她。”

“我说你应该替她想想。我还说,这不光是我们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听不进去。”

女的想着过去的事和以后的事。

“咱们可以再生一个正常的。”男的忽然说。

“像咱们这种情况,也允许再生一个。”男的又说。

妻子把脸埋在手里,痛苦地摇头。

“我问过大夫了,行。”丈夫说,“这病不是遗传,咱们生这样的孩子,其实非常偶然。”

妻子抬起头,认真地听。

“是否正常,可以在怀孕期间检查出来。”

一直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女的才又说起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样咱们会偏心。我就要她一个。咱们别再要了。”

“咱们不会不偏心?”丈夫说。

“肯定会。不是偏那个就是偏这个。”

孩子睡在两个人中间。雪早停了,一缕月光照在床上。两个人都看着睡在中间的孩子。

“还有几个加号?”

“三个。还是跟原来一样。尿还是发红。”

“其实她现在也还什么都不懂。”男的说。

“这是命。”女的一下子没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她现在也可以一点儿痛苦都没有,跟没生她一样。”

“什么?你说什么?”妻子恐怖地看着丈夫。

一团云彩又挡住了月亮,屋里完全黑暗。没有声音。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过了很久,丈夫感觉到床在颤动。妻子在哭。

男人在夜里才哭。男人睡着了的时候才把握不住自己。妻子把他推醒。那时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无论什么事,也不管对不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为爱这孩子,所以不想让她受以后这几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为爱又做不到。就像算命,不管算得准不准,反正你不会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还得活下去,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