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3/7页)
“我现在就在放羊。我现在就在打鱼。我现在就是个卖鱼的,你对我来说顶多是个买鱼的。可上帝决定借一个人分给我另外一种命运。”
“就因为他喜欢或不喜欢?”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到头来你找不出更严肃的理由。”
她轻松地叹一口气。女的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上帝喜欢我们。”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欢的含义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个瞎子。喂,把灯开开好吗?”
“不,你别。你别开,别开灯。”
“太黑了该开了。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
“这多好,谁也看不见谁有多好。”
“你就这么喜欢谁也看不见谁?”
“对了,我喜欢。这样才真实,否则你能看见什么呢?”
“你怎么有点儿发抖?”男的说。
女的说:“没有。搂紧我。”
“对,对了,就这样,”女的说,“搂紧我。”
“你别又胡思乱想,”男的说,“你别总以为要出什么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我宁愿你这样骗骗我。”
“不是骗你。”
“管他是不是,我愿意听你这样说。搂紧我。反正我也愿意听你这么说。”
“我骗过你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他呢。反正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说点儿别的事吧。”
“说什么?”
“随便说点儿什么。”
男的想了一会儿,说:“但愿明天他们六个人里有人会改变主意。”
“哪六个?”女的问。
“我们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个。究竟录取哪两个刷掉哪两个,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三比三,现在这事倒真的要由我来决定了。”
“可我发现我的感觉都不对,都是错觉。”
“但愿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个改变主意。如果出现了四比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弃权了。”
/二舞台效果/
黎明漫散得无比广阔。在最近的地方,一片叶子飘摇垂落,没弄清它最初的来路,把寂静触动一下,轻轻一响混同到所有安卧的落叶中去,十分稳当。微明中一排黑色的大树,浓密的树冠在空中与天尚划不出界线,天是钢蓝的,越往下越浅一些。微明便是从一棵棵粗大的树身之间透过来。墙一样的树身上斑斑驳驳长了菌类,几十年前被人刻过的地方现在是意义不明的疤结。走远一些,走得脚下没有了落叶响,再回身去看那排大树,发现它们不过在广阔的黎明中占了很小的部分。因为人占着更小的部分。
两个人有时就像是齐步走那样走着,但他们并没特别去要求这一点,所以现在是两只脚两只脚同时落地的声音,过一会儿就是四只脚分别落地的声音,一会儿再变回去,交替重复。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让人有清晰的盼望,让人不想去说什么。
那是城市和湖。现在一边是还没有喧闹起来的城市,一边是渐渐变亮着的一片大湖,中间这条路继续向纵深延展并且开始分岔了。他们走到这儿有些徘徊。两个人都上了年纪。男人身材颀长,虽已瘦削但高大的骨架还在那里。女人的腰身已明显宽满,但被剪裁精确的衣裤严格控制住,让所有人都先去想她年轻时的风韵。逐年膨胀的城市把触角伸到湖的边缘,才有所收敛。城市巨大的黑影和湖水无际的白光都凝然不动,唯蓝色雾气如幕景般层层垂挂飘摆,带动起湖岸上成熟草木的气息。两个老人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让它躺倒在脚边。两个人面向城市惊讶地望了一会儿。男人便去附近走了一遭,这时路上仍不见有行人。女人把一张地图展开。男人回来,把两个行囊都提着,朝离他们最近的湖岸那儿去。女人展开那张地图就像展开一份熟悉的报纸,就像在熟悉的报纸上立刻就能找到自己喜爱的栏目那样,她找到了自己要看的部分并且埋头进去,然后又像核对账目那样把地图与远处的城市对照。当她转身要跟男人说什么的时候,这清晨的路上只有一个捧了地图的兴奋的女人,她发现男人和那两个行囊都在远处湖岸的长堤上。
从一个抓不住的瞬间,清晨开始有了色彩。绿色湖水铺展得平稳辽阔,托起浩荡的紫色雾气,向高天弥漫,向湖的银灰色的四周涌溢。长堤朦胧成一条细线,上面有两个老人的小小身影。
男人沿着长堤向前走几十米,站住点了一支烟,又往回走,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在那长堤上走。女人坐在堤上,打开行囊,找出一些吃的东西来;她先把男人的一份调配好放在一边,然后又调配好自己的一份慢慢吃起来。男人还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踱步。她不去麻烦他,单是自己望着眼前这座城市出神,像在琢磨它的来龙去脉,像在边读边猜一面残断的碑文,像是在听一种未必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湖水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撞着堤岸。墨绿的水草在将出未出水面的地方牵缠成网,时而被湖水贴上堤壁,时而又被收容回去。男人抽完了一支烟回来,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女人为他预备好的那份食物看看,挑几块好吃的玩意儿悄悄放到女人的那一份中去,才开始大口吃起来;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女人的目光去。城市也开始从灰暗中鲜明出来,如雾散的港湾里一条辉煌的巨型客轮。
路那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男孩儿,他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杯,走出几步去蹲下来刷牙。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把牙刷在嘴里横横竖竖斜斜地使劲刷,想必他很珍视自己的牙齿,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儿,咔嚓咔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两个老人望着那个男孩儿,先是惊异于他的刷牙方式,继而又怀疑这样激烈的动作不见得没有另外的目的,最后他们明白了,两人互视一笑。有一只母鸡走到男孩儿面前,也惊奇地看他,用这只眼睛看了又用那只眼睛看,心想男孩儿嘴中的白沫能不能分一点儿给自己做早餐。男孩儿便跟那只母鸡玩起来,满嘴里是白沫并且含定那根牙刷,追到母鸡把它抱起来往高里抛,母鸡飞下来他再抓到它往高里抛。母鸡的叫声惊动了男孩儿的母亲,小房子里有人骂他,也可能是他的姐姐。男孩儿慌忙回到原处,用清水漱了口,钻回小房子里去。母鸡走到男孩儿待过的地方,试着在地上啄几下,终不明白那么好的白沫怎么会转瞬即逝。
两个老人直看着小房子后面的炊烟淡尽了,一个男人出来骑上车走了,一个妇女出来也骑上车走了,然后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姐姐从小房子里出来,步行着上了路;小房子和小房子前面的空地都染上霞光。远远的湖岸上响起钟声,钟声在湖面上朗朗地流传。